皇帝由太监搀扶着,虚弱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
夜风从门外灌入,吹动他凌乱的须发,也吹动了殿外煌煌的火光。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离得最近的萧贺夜身上。
这个儿子玄袍染血,独立阶上,身形挺拔如岳,冷峻的面容在跳跃的光线下半明半暗,看不真切情绪。
视线微转,落在右侧的平王身上。
平王身着薄甲,甲胄上同样沾着暗红,他站在白玉阶下,位置稍远,狭眸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最后,皇帝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两人身后,那......
北岭的雪,终究还是停了。
春汛来得悄无声息。融雪汇成溪流,沿着山脊蜿蜒而下,冲刷着石壁上斑驳的名字。那些刻痕深浅不一,有的已被岁月磨平,有的却因水流浸润反而愈发清晰。晨光洒落时,整面岩壁泛起淡淡蓝晕,仿佛三百六十个魂灵在低语。
小女孩名叫阿禾,是山下村中猎户之女。她每日采药路过山洞,总爱蹲在溪边玩那块发光的石头。它不烫也不重,却会在夜里微微震颤,像是回应某种遥远的呼唤。她不知这便是记忆核心的碎片??陈小川临行前不慎遗落的一角,被风雪卷入溪底,又随春水浮出。
这日清晨,阿禾照例哼着歌谣往荷包里装石子,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拄拐立于洞口,灰发披肩,眼窝深陷,手中提着一只破旧陶瓮。
“孩子。”老妇声音沙哑,“你听见它们说话了吗?”
阿禾摇头,却又点头:“石头会唱歌。”
老妇笑了,眼角皱纹如刀刻。她将陶瓮轻轻放在地上,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纸条,每一张都写着名字:**王大柱,妻亡子散,求昭雪**;**李氏三娘,父为义军,焚于西市**;**张九龄,抄录《辨伪录》,杖毙途中**……
“这些,都是没烧尽的火种。”老妇说,“有人忘了,有人不敢记,可只要还有人写,就还没输。”
阿禾不懂,却本能地从荷包掏出那块发光石,递了过去。老妇接过,闭目良久,忽然浑身剧震,似有千百声呐喊涌入脑海。她睁开眼,瞳孔竟闪过一丝蓝光。
“你是……守夜人的回响?”她喃喃道。
自那日起,阿禾便常随老妇出入山洞。原来她是早年逃难至此的宫婢,曾服侍过沈清漪,亲眼见过她在刑场回眸一笑的模样。她不会写字,却能把每一个冤屈的故事讲得入骨三分。她教阿禾辨认岩壁上的名字,教她背诵那段古老的歌谣,甚至让她试着用炭笔描摹那些模糊的笔画。
“记住,”她说,“字可以被烧,人可以被杀,但只要还有一个孩子肯念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没有真正死去。”
而京城之中,风雨未歇。
李昭虽已清醒,朝局却如沸水翻腾。《罪己诏》颁布后,许氏残党并未伏诛,反借宗室之力掀起“正统之争”。有亲王联名上书,称皇帝受邪术蛊惑,所言皆妄,请求“静养深宫,还政太庙”。更有御史弹劾李婉儿“勾结外臣、伪造密信”,欲将其贬入冷宫。
与此同时,民间对真相的接受亦如冰火两重天。北方百姓奔走相告,纷纷掘坟寻骨,设坛祭拜;南方士族却群起攻讦,斥“守夜司”为乱政之源,称“若人人翻旧账,则天下永无宁日”。书院之间爆发激烈论战,支持者高举《英名录》走上街头,反对者则焚烧林小满画像,称之为“妖女逆魂”。
最令人不安的是,黑雨再度降临。
这一次,不是一场,而是连续七夜。墨色雨水落在屋顶,竟腐蚀瓦片,渗入地基。第三夜,皇城东墙崩塌一角,露出埋藏多年的铁箱,内有数百枚铜牌,皆刻“囚”字编号,背面则是姓名与籍贯??正是永和七年被秘密逮捕的“叛国者”名录原件。
史官当场痛哭,连夜誊录上报。李昭亲自审阅至天明,终下旨:“凡名录所载之人,无论生死,一律追封;其家属子孙,赐田免赋,入仕优先。”
然而圣旨尚未传出宫门,守夜司衙门便遭大火。
火势诡异,只烧档案库,其余建筑毫发无损。更奇者,救火之人皆见烈焰中浮现人形,或断臂,或蒙眼,齐声诵名。有胆小差役当场昏厥,醒来后竟能背出整本《英名录》,自称“被烈士附身”。
李婉儿亲赴现场,在焦土中拾得半页残卷,上有沈砚手迹:“记忆非书,而在人心。火可焚纸,不可灭心。若有一人记得,便有一线光明。”
她将此语绣于白绢,悬于父亲寝宫门外。
此时的李昭,已不再是那个蜷缩冷宫、眼神空洞的傀儡。他每日研读旧档,亲手抄录受害者名单,甚至跪在英魂殿前,逐一向牌位叩首请罪。他不再饮酒,也不再近妃嫔,唯独保留一个习惯??每夜子时,必以指血在纸上写下一人之名,然后焚化,口中低语:“我记得你。”
可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御医查不出病因,只说“魂伤难愈”。唯有李婉儿明白,那是许文远留下的毒??“夺魄引”虽被驱除,但寄生十余年,早已蚀尽龙脉根基。她曾问父亲是否后悔揭开真相,李昭只是苦笑:“若继续装睡,我才是真正的死人。”
这一日,清明将近。
李婉儿独自登上钟楼,望着城中万家灯火。她披着素袍,胸前挂着陈小川留下的琉璃瓶,里面盛着最后一缕蓝焰。风吹过,火焰轻摇,映出她眼角那颗泪痣,像极了沈清漪,也像极了林小满梦中那位手持短刃的女子。
她取出一封信,是北岭老妇托人辗转送来。信中无字,只画了一幅图:山洞前,小女孩仰头望着岩壁,手中捧着发光的石头;而岩壁之上,新添一名:
**阿禾,第十四代守夜人,持心灯,未归。**
李婉儿怔住。
她忽然想起陈小川临终前的话:“继续记。”
原来,守夜人从未指定血脉,也不靠传承,只看是否有人愿意记住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名字。哪怕只是一个孩童哼唱的歌谣,哪怕只是一块会发光的石头??只要还在传递,火种就不灭。
她将信贴在胸口,闭目轻诵:“赵二牛、白芷、沈清漪、林晚舟、阿星、林小满、陈小川……”
声音随风飘散,落入街巷。
不知何处,有个孩童跟着念了出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多时,整座城市仿佛响起细碎的潮音。
而在皇宫深处,病榻上的李昭忽然睁眼,嘴角微动,竟也低声应和。
翌日,李婉儿奏请设立“记忆学堂”,专收孤贫子女,教授《英名录》与《辨伪录》残篇。她不要他们背诵,只要他们理解:何为谎言,何为牺牲,何为沉默的代价。
皇帝准奏,并亲题匾额:“**明心知耻**”。
学堂开课当日,京城百姓自发前来送礼。有人献笔墨,有人赠纸砚,更有老兵携孙儿跪地叩首,只求能进学堂识字,好替父辈把名字记下来。
阿禾没能来。
但她寄来一块石头,附言由老妇代写:“我说不出那么多名字,但我每天都在练。我已经会写‘阿星’和‘林小满’了。”
李婉儿握着那块石头,站在学堂门前,久久未语。
她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许氏残党仍在暗处窥视,宗庙之中仍有私祭“安定之神”的密仪;边境传来消息,某些将领仍以“肃清余孽”为名滥杀无辜;甚至有道士宣称“守夜司招魂惑众”,鼓动百姓拆毁英魂殿。
但她也看见希望。
江南某镇,七个互不相识的男人因一枚铜哨聚首,合力建起一座无名碑;西北驿站,少年吹响祖传哨音,十里八乡竟有百余壮士响应,齐呼“我们记得”;就连宫中太监,也开始偷偷传抄《英名录》,藏于鞋底、夹墙、佛龛之后。
最令她动容的是,某日巡视宫苑,见一个小宫女蹲在角落,用树枝在地上划字。她走近一看,竟是歪歪扭扭的“林小满”三字。
“谁教你的?”她问。
小宫女抬头,怯生生道:“昨夜做梦,有个穿蓝衣的姐姐站在我床前,指着心口说:‘别忘了我。’”
李婉儿眼眶骤热。
她终于明白,林小满没有死。阿星没有死。陈小川也没有。他们活在每一个愿意记住的人心里,活在每一句传唱的歌谣中,活在每一块发光的石头里。
夏日来临,麦浪翻滚。
北岭山洞前,阿禾坐在溪边,一笔一划写着新学的名字。老妇卧病在床,已不能言语,只能用手指轻轻敲击地面,一下、两下、三下??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我还记得**。
忽然,天空阴沉。
乌云压顶,黑雨将至。
阿禾抬头望天,却不惊慌。她缓缓打开荷包,取出那块发光的石头,高高举起。蓝光穿透云层,如同一道微弱却倔强的闪电。
山脚下,有牧童看见光亮,也掏出怀中的石子。那是一年前他在废墟捡到的,从未在意,直到昨夜梦见一个青年对他说:“拿着它,等光出现。”
接着是猎户、村妇、塾师、郎中……一个个掏出藏匿已久的石子。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却都在此刻发出幽蓝微光。
光芒连成一片,宛如星河倒映人间。
黑雨落下,触地即燃,却无法靠近山洞方圆十里。那张许文远的巨脸在空中扭曲咆哮:“你们逃不掉!我会回来!我就是你们心中的恐惧!”
“你不回来。”阿禾大声说,声音稚嫩却坚定,“因为你从来就没走。但我们不怕你了。”
她将石头轻轻放在岩壁前,跪下磕头,然后一字一句,背出今日所学:
“昔有女子名阿星,手持短刃照幽冥;
焚身不改回眸笑,血染青天唤太平。
三百六十皆忠骨,一炬烽烟掩姓名;
今有小儿承遗志,点灯续火照归程。”
歌声落下,风止雨歇。
朝阳破云而出,洒在溪水上,波光粼粼,蓝如星辰。
多年以后,史书记载:“永和七年事,沉埋三十载,终由守夜人陈小川启封,少女阿禾承继。自此,帝国设‘记忆日’,每年冬至,万民齐诵英烈之名,禁乐三日,以哀亡魂,以警生者。”
而在北岭,新一代的孩子们依然传唱那首歌谣。
他们不知道阿星长什么模样,没见过林小满写的册子,也没见过陈小川化作灰烬的那一幕。但他们知道,有些名字,不能忘。
因为忘记,就是第二次杀死他们。
而只要还有一个孩子肯念出他们的名字,光,就会一直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