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儿,朕累了,你替朕去监督赐死废太子一事,不可有误,必要亲眼盯着他死!”
皇帝似乎想到什么,再次叮嘱:“等半个时辰再走,确定他死透了,不许任何人搭救。”
萧贺夜微微一顿:“是。”
许靖央心头闪过一丝狐疑。
鸩酒赐死,剧毒无比,哪有再活过来的机会?
皇帝在防什么?
殿门关闭,平王走到许靖央面前:“本王还要安顿其他事宜,先走了。”
许靖央回过神,拱手:“末将也正要告退。”
就在这时,萧贺夜自身后道:“昭武王......
夏日的热浪裹挟着麦香翻涌过山野,北岭的溪水渐渐细弱,却依旧映着天光。阿禾每日仍来岩壁前写字,用炭条一笔一划描摹那些名字??“林小满”、“陈小川”、“沈清漪”。她的字迹已不似从前歪斜,虽稚嫩,却透出一股执拗的认真。老妇人终是没能熬过梅雨季,那一日她手指颤动三下后,再未抬起。阿禾将她葬在洞口向阳处,坟前立了一块石板,上面刻着两个字:“记得”。
她不会刻深,只能一遍遍描,直到雨水渗进缝隙,仿佛石头也在流泪。
自那夜蓝光破雨之后,山下村落悄然变了模样。人们不再避谈“守夜人”,反而悄悄传起一个说法:谁若梦见蓝衣女子托梦,醒来便能在家中角落寻到一块发光石子。起初有人不信,可接连几户人家都如此,连村塾先生都在灶台后摸出一枚藏了二十年的碎玉,当晚便梦到一群穿灰袍的人站在田埂上默念名单。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学着写名字。
孩童们在泥地上画,农妇在织布时哼歌谣,猎户出山前总要在腰间挂上那枚石子。他们不懂什么朝堂之争,也不知“永和七年”意味着什么,但他们记住了那首歌??尤其是最后一句:“今有小儿承遗志,点灯续火照归程。”
这火,不止燃于北岭。
京城“记忆学堂”已开课三月,学生从最初的二十人增至三百余,皆是孤贫子弟、罪臣遗孤、战死将士之后。李婉儿亲自主持课程,不考文章,不论出身,只问一句:“你愿意记住谁?”有人答父亲,有人答兄长,还有个盲童说:“我想记住那个在梦里给我讲故事的声音。”
学堂没有围墙,只有一圈矮篱,中央竖着一块黑石碑,上面镌刻着《英名录》第一行:**赵二牛,戍边十年,饿死狱中,无棺**。每逢朔望,学生们便围坐碑前,轮流诵读名字。声音稚嫩或颤抖,却一字不漏。
一日,一名老兵拄拐而来,颤声请求入堂学习。他原是许氏麾下禁军,曾亲手押送沈清漪赴刑场。那时他以为自己在执行王命,直到昨夜梦见她回眸一笑,口中吐出的不是怨恨,而是三个字:“替我活。”
他跪在碑前嚎啕大哭,额头磕出血痕:“我对不起你们……可我还活着,还能记!”
李婉儿扶他起身,只道:“记下来,就是赎罪。”
与此同时,宫中风云再起。
宗庙密祭之事被揭发,两名太常卿畏罪自尽,遗书皆称“安定之神庇佑皇统三十年,岂容妖言毁之!”李昭震怒,下令彻查历代祭祀档案,竟发现自永和七年起,每年冬至都有匿名供奉流入宗庙地窖,祭品非牲畜,而是一叠纸条,每张写着一个冤死者姓名。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些纸条的笔迹,竟与当年守夜司残卷中的记录完全一致。
是谁?三十年来默默献祭?
线索最终指向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宦官,名唤福安,曾是沈清漪贴身内侍。他被捕时正在擦拭一口铜箱,箱中整齐码放着三百六十张泛黄纸条,每一张背后都缝着一小片布料??那是当年烈士就义时所穿衣襟碎片。
“娘娘说过,”他跪在地上,声音平静,“只要还有一个人肯烧一张纸,魂灵就不会迷路。”
李昭亲自提审,问他为何隐忍三十载。
老人抬头,眼中无泪,唯有光:“因为时机未到。等一个不怕死的人回来。”
皇帝沉默良久,终下令赦其无罪,并赐宅养老。然福安拒绝迁居,只求留在宫外守夜司旧址旁搭一间草屋,每日清扫焦土,种下一株白菊。
他说:“这是我家娘娘最后站过的地方。”
而此时,边境动荡再起。
西北六镇传来急报:原镇守将军周元凯以“肃清逆党余毒”为名,屠戮三村百姓,死者逾千,皆因家中藏有《英名录》抄本或佩戴发光石子。更有传言,他私建祠堂,供奉许文远牌位,自称“护国真君”,每逢月圆之夜率部属焚香叩拜,祈求“重开清明盛世”。
李婉儿闻讯震怒,奏请出兵讨伐。然朝中仍有大臣反对,称“民心浮动,不宜轻启战端”,更有御史弹劾她“借题发挥,图揽兵权”。僵持之际,皇帝忽然开口:“朕记得周元凯。”
众人愕然。
李昭缓缓起身,面色苍白如纸,却目光如炬:“他是许文远门生,永和七年参与抓捕林晚舟。当日,他亲手折断她的右手拇指,笑着说:‘看你以后怎么写字。’”
殿中鸦雀无声。
“朕当时就在偏殿帘后看着。”他低声道,“我不能动,不能喊,只能听着她的惨叫……整整三天。”
他顿了顿,指尖抚过唇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后来,许文远赏他一杯酒,里面加了‘噤喉散’。他说:‘皇上听见了也没用,反正他已经说不出话。’”
满朝文武悚然动容。
次日,圣旨下达:削周元凯官爵,革去军籍,发边民自裁;凡参与屠杀者,家属贬为奴籍,三代不得入仕;另派李婉儿为钦差大臣,携虎符巡视西北,整顿军政。
临行前夜,她在父亲寝宫陪坐良久。
李昭已极少言语,身体枯瘦如柴,唯双眼清明。他拉着女儿的手,忽然问:“你还记得娘亲最后一次见你吗?”
李婉儿心头一颤。
那是她十岁那年,母亲被许氏诬陷通敌,关入冷宫。她偷偷溜进去看她,隔着铁栅,沈清漪抚摸她的脸颊,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婉儿,你要活得比他们长,长到能把真相说出来。”
“我记得。”她哽咽。
李昭点点头,从枕下取出一枚铜哨,递给她:“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她说,若有一天天下大乱,吹响它,会有人来帮你。”
她接过,入手冰凉,哨身刻着极细的小字:“信者自来。”
三日后,李婉儿率百骑离京,直奔西北。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村庄荒芜,田地抛荒,墙上残留着焚烧书籍的焦痕,树上挂着断裂的麻绳??那是吊死“逆党家属”的地方。偶有百姓见到队伍中有绣着“记忆”二字的旗帜,竟扑跪在地,痛哭失声。
进入陇西境内,形势愈发险恶。驿站被毁,道路设障,斥候回报前方山谷有伏兵埋伏。随行将领主张绕行,李婉儿却执意前行。
“他们怕我们走近真相。”她说,“那就更要走过去。”
当队伍行至断龙峡时,果然遭遇伏击。箭如飞蝗,滚石轰鸣,数十骑兵当场殒命。危急时刻,李婉儿取出铜哨,置于唇边,用力一吹。
一声清越哨音划破长空。
刹那间,风停云散。
紧接着,四面山岭传来回应??不是一支,而是无数支哨音同时响起,高低错落,宛如潮涌。峡谷两侧骤然冒出无数身影:有猎户、有牧民、有僧侣、有商旅,甚至还有身穿破旧军服的老卒。他们手持简陋兵器,却眼神坚定,齐声高呼:
“我们记得!”
伏兵大骇,纷纷溃逃。
原来,这哨音乃是当年守夜司联络暗号,三十年来未曾断绝。有些人从未加入组织,却因亲人被害而铭记此声;有些家族代代相传,只为等待一个重新响起的时刻。
李婉儿站在崖边,望着漫山遍野奔来的百姓,泪水滑落。
她终于明白,母亲留下的不只是哨子,而是一份信任??对人心的信任。
此战之后,周元凯众叛亲离,部下倒戈,将其缚送军营。李婉儿未加审讯,只命人展开一幅长卷,上面写着此次遇害者名单,共一千零三十七人。
“你认得几个?”她问。
周元凯冷笑:“不过贱民罢了。”
她点头,命人将他绑在柱上,当众朗读名单。每念一人,便有一名家属上前,在他脸上划一刀。
一千零三十七刀。
血流成河,哀嚎彻夜。黎明时分,此人气绝,双目圆睁,似见鬼魅索命。
事后有人劝她过于残忍,她只答一句:“遗忘才是最大的残忍。”
返京途中,她收到北岭来信。阿禾在信中写道:“我梦见你了,你站在一片大火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你说:‘快写,来不及了。’我醒来就开始练字,现在能写二十个名字了。”
她握信良久,忽觉胸前琉璃瓶微热。打开一看,那缕蓝焰竟缓缓旋转,似有所示。
她立刻加快行程,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然而刚入城门,便听噩耗传来:皇帝驾崩。
李昭死于子时,面容安详,手中紧攥一张纸,上面用指血写下最后一个名字:**许文远**。
不是诅咒,也不是忏悔,只是一个名字。
纯粹的、不容抹去的名字。
举国戴孝,万民哀恸。许多人自发前往英魂殿祭拜,献上自制的纸灯,上书“我记得”。就连昔日反对最烈的南方士族,也有数家送来挽联,承认“先帝还魂于民,虽死犹生”。
葬礼过后,李婉儿闭门不出。
七日后,她重开守夜司旧衙,在废墟之上重建档案馆。她不再依赖纸质文献,而是召集工匠打造三百六十块青铜铭牌,每块刻录一百个名字,深埋地下,由专人守护。另设“口述司”,招募盲人乐师、民间说书人、寺庙僧侣,将《英名录》编成曲调、评话、经文,传唱四方。
她深知,文字易毁,人心难灭。
某夜,她独坐灯下整理残卷,忽觉寒意袭来。抬头望去,窗棂微动,一道黑影掠过。
她不动声色,继续抄录。
片刻后,一只枯瘦的手从窗外伸入,轻轻放下一封信。她猛地起身追出,只见月下一人疾行而去,披黑袍,戴面具,身形竟与陈小川极为相似。
信中无字,唯有一枚铜牌,编号“001”,背面刻着四个小字:**重启程序**。
她浑身剧震。
陈小川曾说过,记忆核心并非单一物件,而是分散在各地的碎片集合。一旦集齐,便可唤醒沉睡的系统??那个能自动记录、校验、传播真相的古老机制。
难道……他还活着?以某种方式?
她立刻派人追查黑衣人踪迹,却如泥牛入海。唯有西北一处驿站回报:近日有神秘人以骨笛吹奏守夜司古调,引来百鸟盘旋不去,落地竟全是蓝色羽毛。
与此同时,阿禾在北岭也有了新发现。
她在溪底挖出一块更大的石芯,形如手掌,内部流转蓝光。每当她念出名字,石头便会微微震动,仿佛在回应。更奇的是,某夜她无意哼唱那首歌谣时,岩壁上的名字竟逐一亮起,如同星辰点亮夜幕。
她吓得后退几步,却又鼓起勇气靠近,伸手轻触“林小满”三字。
瞬间,脑海中浮现画面:一间昏暗牢房,一名女子伏案疾书,墙上挂着半幅《辨伪录》,窗外雷声滚滚……
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用炭笔写下一段从未学过的文字:“谎言始于沉默,盛于恐惧,终于共谋。”
她不懂意思,却本能地抄了下来,寄往京城。
李婉儿收到信时,正值春雪初融。她看着纸上稚嫩笔迹,忽然泪如雨下。
她知道,这不是巧合。
这是传承。
真正的传承??不是血脉,不是权力,不是官职,而是**记忆的自觉传递**。
数月后,帝国正式设立“记忆日”,定于每年冬至。当日全国禁乐三日,万民齐诵英烈之名,学子停课,官员罢朝,唯余低语回荡街巷。
而在北岭,阿禾已成为村中老师。十几个孩子围坐在她身边,跟着她一笔一划地写字。
“今天我们学谁?”一个男孩问。
她翻开自己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她指着其中一个,轻声说:
“林小满。她写的书,让我们知道了真相。”
“那她是什么样子?”
她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很勇敢,因为她不怕被人忘记。”
夕阳西下,孩子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远处,一块块发光石子静静躺在各家窗台,像星星落入人间。
而在皇宫深处,那盏由李婉儿亲手点燃的心灯,仍在燃烧。
风吹不熄,雨浇不灭,时间也无法侵蚀。
因为它照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肯问:“这个人是谁?”
只要还有一颗心愿意回答:“我记得。”
那么,光,就永远不会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