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的地龙烧得正旺,可贾珍一脚踏进来,后颈还是窜起凉意。
他望着上座里攥着素笺的贾母,喉头动了动——老太太鬓边的赤金点翠簪子正随着喘息轻颤,那是当年太爷从南海进的贡,如今倒像根刺,扎得满屋子人都不敢出声。
"珍儿,你倒说说。"贾母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宁国府的内账里记着往扬州孙记布行送三千两,赵姨娘房里的陪房又供出城南布行的孙老板。
这两头的银子,莫不是长了腿自己串一块儿了?"
贾珍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打湿了玄色缎面马褂的领口。
他偷眼去瞧下首的贾悦——五妹妹垂着眼看茶盏里的涟漪,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倒比他怀里揣的那叠假账结实多了。
"老祖宗明鉴!"他"扑通"跪在地砖上,青石板冰得膝盖生疼,"这都是赖升家的那起子奴才背着我干的...我...我也是前儿才知晓..."
"啪!"贾母摔了茶盏,碎瓷片溅到贾珍脚边,"你当我老糊涂了?
尤氏昨儿把账册送过来时,封皮上还沾着你书房的沉水香!"她扶着琥珀的手站起来,银红猩猩毡斗篷簌簌作响,"从今儿起,宁国府的祭田管理权收归宗学,你且在府里闭门思过三个月。"
"老祖宗!"贾珍往前爬了两步,玄色马褂蹭上了碎瓷渣,"这...这让我如何见列祖列宗?"
"你做那些腌臜事时,倒想起列祖列宗了?"贾母转身背对着他,"带下去。"
两个三等仆妇上来架人,贾珍的缎面靴跟在金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贾悦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觉袖中帕子被攥得发皱——方才尤氏塞进来的那包宁国府田契,此刻正隔着帕子硌着她掌心。
"五丫头。"贾母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跟我到里间说说话。"
里间的绣墩还带着老太太的体温,贾悦刚坐定,便见琥珀捧来个掐丝珐琅盒子,掀开盖是蜜渍樱桃。"你大哥哥走得早,珠大嫂子又素日里不管事..."贾母拈了颗樱桃放在她手心里,"我原想着你是个庶女,能平平安安嫁个体面人家便罢了。
可你这半年查宗产、理旧账,倒让我想起你爷爷当年管着金陵织造时的模样。"
贾悦指尖的樱桃甜得发腻,喉间却泛起苦涩——她何尝不想平平安安?
可上回赵姨娘在她茶里下的朱砂,前儿贾环买通小丫头掀翻的炭盆,哪一桩不是要她命的?"老太太,"她将樱桃核轻轻按在盒底,"孙女儿想着,不如立个'宗族调解司',让三妹妹牵头,再请大嫂子、邢大嫂子帮着管管各房的事。
往后有什么账目不清、田产纠纷,先过调解司,省得又闹得乌烟瘴气。"
贾母眼尾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就按你说的办。
明儿让赖升家的去库房挑对翡翠扁方,给你三妹妹送去。"
从荣庆堂出来时,雪已经停了。
贾悦踩着未化的积雪往缀锦阁走,刚转过穿堂,便见尤氏缩在廊下,怀里抱着个红漆食盒。"五姑娘。"她掀开盒盖,里面码着攒盒点心,"这是我新得的玫瑰茯苓膏,想着你素日里爱吃甜的..."
"尤氏嫂子。"贾悦按住她要递过来的手,"昨儿你递来的田契,我都夹在账册里给老太太了。"她顿了顿,"往后宁国府的庄子,你亲自管着吧。"
尤氏的手指在食盒边缘抠出个白印子,突然屈膝福了福:"我知道,若不是你压着账册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债,老太太非得让珍大哥哥去祠堂跪三天不可。"她抬头时眼眶发红,"五姑娘大恩,尤氏记着。"
"起风了。"贾悦把斗篷往她肩上拢了拢,"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东角门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史湘云裹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冲过来,鬓角的珊瑚珠随着步子乱颤:"好个贾五姑娘!
昨儿还说'不过是查账罢了',今儿倒让宁国府的混世魔王认了错!"她戳了戳贾悦的肩膀,"我听周瑞家的说,连薛大傻子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贾悦拉着她往屋里走:"云丫头可别胡说。
薛蟠不过是见老太太动了真格,怕牵连到他的当铺才松口的。"她递过茶盏,"真正要防的,是那些躲在账本子缝里的眼睛。"
史湘云喝了口茶,突然噗嗤笑出声:"你倒像那棋盘上的执子人,我们都成了任你摆布的棋子。"她摸着茶盏上的缠枝莲纹,声音轻了些,"我昨儿在园子里遇见宝姐姐,她说你这样...太辛苦了。"
"辛苦总比没命强。"贾悦望着窗外未化的雪,"你且瞧着吧,往后这府里的日子,只会更难。"
话音刚落,碧桃掀帘进来:"姑娘,薛大公子差人送了礼来,说是赔罪的。"她捧着个描金匣子,打开是对翡翠耳坠,"那小斯说,这是薛大奶奶新得的缅甸玉。"
贾悦盯着耳坠上流转的绿光,忽然笑了:"送去给大嫂子吧。"见碧桃发怔,又补了句,"就说我素日里不爱这些,大嫂子守着兰哥儿,正该戴点鲜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