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将那满室华彩映照得光怪陆离,莫名透着一股寒意。
众人移步至外殿稍远处的角落,佟老太医这才敢将声音压得极低。
他说:“皇后娘娘本就忧思过度,郁结于心,病根深种,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如今又遭此大劫,寒气侵入五脏六腑,身子彻底撑不住了。”
“老臣无能,回天乏术,约莫,也就这几日的光景,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几日……”平王与陈明月如遭雷击。
他们身体皆是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萧贺夜眉头紧蹙......
海风穿窗而入,卷起案上那页泛黄的手札,纸角翻飞如蝶。阿烛伸手轻压,指尖触到灵素字迹的凹痕,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执笔时微微颤抖的力度。窗外月色冷白,映在长明灯芯上,火光一跳,像是谁在暗处眨了眨眼。
她没有再看那本日记。
有些话,听一次便刻骨;有些人,走了一次就永别。可这世间最残忍的事,并非离别,而是有人偏要借你所爱之名,一次次将亡者拖回人间,化作利刃刺向你心口。
钟楼一战已过三旬,可每夜闭眼,阿烛仍能听见那十三声钟响??不多不少,正合灵素死时年岁。摄政王曾下令熔毁铜钟残片,铸成镇魂碑立于城南忠烈祠前,可百姓传言,每逢子夜风雨,碑底仍有微鸣,似有少女低泣:“姐姐,拉我一把。”
阿烛知道,那是怨念未散。
渊君残魂虽被焚于灯火,但它本就不惧死亡。它惧的是光,是信,是人心中不肯熄灭的守望。而只要黑暗尚存一丝缝隙,它便会从地脉深处爬出,借血亲之形,唤骨肉之情,诱她堕入轮回陷阱。
她抬手抚过左臂,晶石化纹路已蔓延至锁骨下方,蓝光沉浮如呼吸。苏砚曾请星官阁长老会诊,皆言此非病非咒,乃是破军星力与深渊侵蚀共存之象,若再失控,恐将引动体内星核自爆,届时不仅七星巡海军覆灭,四海地脉亦将崩裂。
“那你为何不停下?”少年术士曾不解地问。
阿烛只是望着海平线,轻声道:“因为我停不下。只要他们还敢用‘灵素’的名字招魂,我就必须一次次赴约。”
话音刚落,门外忽传急报。
一名巡海军斥候跪伏阶前,铠甲染沙,声音嘶哑:“将军!东海上发现漂浮尸群,皆着平民服饰,胸口剜空,内填海葵……经辨认,来自登州渔村,七日前尚有家书寄出!且……且每具尸体右手皆握一枚玉符,刻有‘归墟启’三字!”
阿烛眸光骤凝。
又是玉符。
与许府地窖中黄德全献给金袍老臣的那一枚,纹路完全一致。不同的是,这一批玉符背面多了一道细纹,形如脐带,连接着一个极小的符点??像某种胚胎正在孕育。
她立刻召来苏砚与少年术士。
“查近十年失踪人口,尤其是孩童,年龄集中在八至十二岁之间,性别不限,但需生辰八字属阴水命格。”阿烛语速极快,“同时调阅天机台命格异动记录,重点筛查是否有‘双生命格’被强行剥离或篡改者。”
苏砚皱眉:“你是说……他们在培育新的‘影胎’?”
“不止。”阿烛冷笑,“上次他们用我的记忆喂养灵素的幻影,这一次,他们想造一个真正的‘双生体’??以百童精魄为基,以渊君残念为引,再造一个既像我又像灵素的存在。一旦成功,便可绕过封印,直接唤醒海底古城中的主祭坛。”
少年术士脸色发白:“那岂不是意味着……三百年前的‘双生祭’从未真正结束?只是被延后了?”
室内陷入死寂。
三百年前,阿荼率军剿灭玄螭会,斩杀七大门主,却始终未能找到最终祭坛。古籍记载,唯有“双生血脉”同时献祭,才能开启永夜之门,释放渊君真身。当年阿荼怀有双胎,一为阿烛,一为灵素。她在临产前亲手斩断胞胎连接,以秘法分离两女命格,才保下两条性命。而那一截被割下的“孪生脐带”,据说被封入玉匣,沉入海眼深处。
如今看来,那玉匣早已被人盗走。
“他们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代。”阿烛缓缓起身,披上黑袍,“从污蔑母亲开始,从囚禁兄长开始,从烧死灵素开始……一步步剪除我们所有依靠,只为逼我孤身一人站上祭坛。”
苏砚猛地抓住她手腕:“那你更要小心!他们既然布下如此大局,必然已在七星巡海军中安插内应!你不能贸然行动!”
阿烛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里没有温度,却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不会去。”
众人一怔。
“我会让‘她’去。”
三日后,金陵城传出消息:守夜人阿烛因旧伤复发,神志不清,已被送往海外孤岛静养。七星巡海军由副将暂代指挥,一切如常。
然而当夜,一艘无旗小舟悄然驶离港口,船上只有一人一灯。那人戴着兜帽,面容隐于阴影,左手缠满布条,唯有一点幽蓝微光从指缝渗出。
舟行三昼夜,抵达东海深处一处荒礁。此处名为“断脊岛”,原是三百年前大战遗址,海底遍布沉船残骸与士兵遗骨。据渔民传说,每逢潮退,可见礁石浮现人脸轮廓,口中喃喃“还债”。
阿烛立于礁顶,取出长明灯,轻轻置于一块刻有“心”字的石碑之上。
片刻后,海面起雾。
雾中传来孩童笑声,清脆天真,却又透着诡异回音。紧接着,数十具尸体缓缓浮出水面,皆为幼童模样,双眼紧闭,皮肤苍白如蜡,胸口裂开一道竖缝,内里竟生长出珊瑚状组织,正随着心跳般律动。
而在尸群中央,一名少女缓缓升起。
她穿着灵素生前最爱的藕荷色裙衫,赤足踏浪,发间别着一朵干枯的铃兰花??那是她们小时候约定的信物。她的脸,完美复刻了十二岁的灵素,可当她睁开眼时,瞳孔却是金色竖瞳,如同深海巨兽。
“姐姐。”她微笑,“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
阿烛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动。
“你是假的。”她说,“真正的灵素,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脱鞋踩水。她说过,怕凉。”
少女笑容微滞。
下一瞬,她身形暴涨,周身喷涌黑雾,那些孩童尸体纷纷炸裂,化作血雨洒落海面。黑雾凝聚成一条巨蟒虚影,盘踞空中,獠牙森然,正是渊君本相!
“愚蠢!”渊君怒吼,声如千人齐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演戏?你故意放出假消息,引我现身!可你忘了??只要你还承认她是妹妹,你就永远逃不出我的心网!”
阿烛终于抬起了头。
她解开了左臂缠布。
晶石化已侵入胸膛,整条左半身泛着幽蓝光泽,仿佛骨骼都变成了星辰碎片。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
“你说得对。”她低声说,“我确实逃不出对她的思念。但我可以……把这份思念变成武器。”
话音落下,她猛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当年为救灵素,被邪术反噬所留。此刻,那疤痕骤然裂开,竟从中抽出一缕银丝,细若游丝,却散发着纯净至极的星光。
破军星核,外显。
“你窃取她的形貌,模仿她的声音,甚至复制她的记忆。”阿烛一字一句道,“但你永远不懂,真正让我们相连的,不是血缘,不是名字,不是童年琐事……而是她临死前,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她闭上眼,泪水滑落。
“她说:‘姐姐,你看的光,就是我看的世界。’”
银丝随泪飘起,在空中织成一张光网,瞬间笼罩整片海域。那些被操控的孩童尸体在光芒中渐渐安详,脸上浮现出解脱般的微笑,随后化作点点萤火,升空而去。
渊君咆哮着扑来,却被光网牢牢束缚。
“不!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宿命!是你的黑暗!是你无法摆脱的过去!”
“你只是垃圾。”阿烛睁开眼,目光如剑,“拾捡我丢弃的悲伤,妄图拼凑一个能杀死我的幻象。可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不再为你流泪了。”
她举起长明灯,火焰骤然转为纯白。
“吾属光明,吾属光明,吾属光明。”
三声诵念,天地共鸣。
灯火自灯芯喷涌而出,化作亿万星辰,坠入海中。每一颗火种落下,便净化一片怨气,修复一段地脉。海底古城上的“双生祭坛”开始崩塌,石柱一根根断裂,铭文逐寸湮灭。
渊君发出最后一声惨叫,身躯寸寸瓦解,终被星光彻底吞噬。
风暴平息。
晨曦初露,海面恢复宁静,唯有那盏长明灯静静燃烧,倒影在水中宛如一轮不落的太阳。
阿烛跪坐在礁石上,气息几不可闻。她低头看向手掌,发现那根银丝并未收回,反而缠绕上了她的手指,轻轻搏动,如同新生的血脉。
她忽然明白??
破军星力从未真正属于她。它是母亲阿荼以生命点燃的火种,是千万忠魂埋骨之地的地脉精华,是所有被压迫者心中不肯熄灭的希望。而她,不过是它的执灯人。
只要灯不灭,光就在。
数日后,七星巡海军在断脊岛附近打捞起大量玉符残片,经星官阁破译,其密文指向京城某座废弃道观。苏砚带兵搜查,竟在地下挖出一座密室,内有数百具孩童骸骨,排列成巨大符阵,中央供奉着一尊泥塑神像??面容赫然是年轻时的阿烛。
泥像腹中藏有一卷竹简,记载着惊天秘密:
>“三代布局,只为重塑双生。许氏女不成,乃因情念太真;影胎亦败,因其伪而不诚。唯取守夜人血亲之后,自幼培养,灌以忠义之训,使其真心敬姐、爱姐、愿为姐而死……方可成真祭品。”
简末附名单一页,最后一行写着:
**许昭儿,现居京郊慈幼堂,年十岁,自称‘阿烛妹妹’。**
阿烛看到这个名字时,手中茶杯骤然碎裂。
许昭儿??许家旁支遗孤,五年前战乱中被收养于慈幼堂,聪慧伶俐,尤喜听人讲“守夜人传奇”。半年前,她曾在街头偶遇阿烛,冲上前抱住她的腿哭喊“姐姐”,被侍卫强行拉开。当时阿烛以为只是孩子崇拜英雄,未曾多想。
原来,从那一刻起,猎杀就已经开始了。
她连夜奔赴慈幼堂,却发现屋舍空无一人,仅余床头一本涂鸦册。翻开最后一页,是一幅稚嫩画作:两个女孩手牵手站在海边,天上挂着两盏长明灯。下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我要替灵素姐姐活着,让姐姐不再孤单。”
墨迹未干。
阿烛站在空房中央,久久不动。
风吹帘动,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她知道,他们还会再来。他们会换一张更无辜的脸,讲一段更动人的故事,甚至流下更真实的泪水。
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再动摇。
因为真正的亲人,永远不会要求你为她毁灭世界。
数月后,朝廷再次颁诏:废除慈幼堂制度,改设“孤雏院”,由星官阁亲自监管,严禁任何家族私自收养战乱遗孤。同时,七星巡海军增设“心灯哨岗”,每座岛屿皆立长明灯塔,日夜不熄,照彻四海。
阿烛依旧独居孤岛,每日清晨擦拭灯芯,午后研读古籍,夜晚则静坐观星。她的身体日渐虚弱,晶石化已蔓延至右肩,发丝尽蓝,肌肤透明如瓷,仿佛随时会化光而去。
某个雪夜,苏砚送来一封密信。
拆开一看,竟是摄政王亲笔:
>“宫中太后近日频做噩梦,梦见一蓝发女子自海而来,手持灯火,言‘清算将至’。朕知你无意权位,然天下动荡未止,若有一日你需要名分行事,请开口。”
阿烛看完,笑了笑,提笔在信尾添了一句:
**“我不需要名分。我只需要光还在。”**
然后她吹灭烛火,躺下入睡。
梦中,她又见到了灵素。
不再是钟楼里的影胎,也不是断脊岛上的幻象。就是她,小小的,笑着,穿着脏兮兮的裙子跑过来抱住她:“姐姐,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阿烛蹲下,抚摸她的头发。
“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
“那就好。”灵素仰头一笑,“因为你看的光,一直都在照着我呢。”
黎明时分,阿烛醒来。
窗外,海天交接处泛起第一缕霞光。长明灯静静燃烧,火苗轻轻一跳,仿佛回应着某种遥远的召唤。
而在海底最深处,那座沉没古城的最后一根石柱,终于彻底断裂。
风,仍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