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的继室邢夫人,在荣国府深宅大院中,如一道孤寂的影子。
她既是贾琏的继母,亦是迎春名义上的母亲,然而这份“母职”,她做得分外疏冷。府中明眼人都瞧得真切,邢夫人与丈夫前房所出的子女,情分淡薄如水。反观东府里的尤氏,同为填房,待继子贾蓉却颇能周全,两下里一比,更显出邢夫人那层刻意为之的隔膜来。
邢夫人自有她的处世之道,那便是牢牢攀附着丈夫贾赦这棵大树。至于树下那些并非她亲生的枝枝叶叶,何须费心浇灌?她笃信,只要丈夫的恩宠在握,便足以立身。于是,她将全部心力,都投注在积攒银钱这件顶顶要紧的事上。那黄白之物,仿佛成了她冰冷世界里唯一可触的温热。
一日,贾琏正为外头事务焦头烂额,邢夫人房里的心腹婆子悄无声息地来了。婆子垂着眼,言语恭敬里却透着一股不容推拒的寒意:“大太太的意思,手头一时紧了些,请二爷挪动二百两银子应应急。”贾琏心头猛地一沉,这分明是趁火打劫!他深知继母的性情,若不遂其意,往后在父亲跟前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他喉头发紧,几乎能尝到那屈辱的涩味,却也只能强压着翻腾的不甘,咬着牙,声音低哑地应下:“知道了,晚些便使人送去。”
那婆子得了准信,脸上这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悄然退下。沉重的银箱抬进邢夫人院落时,她那蜡黄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那箱盖开启的微响,落在她耳中,竟比丝竹管弦更为悦耳。
对那沉默寡言的迎春,邢夫人更无半分慈母心肠。她嫌恶这庶出女儿天生的怯懦,视其为累赘。某一日,心气不顺的邢夫人径直闯入迎春那略显寂寥的绣房。迎春正低头做着针线,猛见继母进来,慌忙起身,指尖的绣花针不慎刺入皮肉,沁出一点殷红,她却不敢呼痛,只垂手侍立,屏住了呼吸。
“窝囊!”邢夫人劈头便是一声厉斥,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迎春本就紧绷的心弦上,“你但凡有你凤丫头一半的机变,也不至于叫人踩在泥里!木头似的杵着,连句囫囵话都挣不出,将来到了婆家,岂不是活活被人作践死?真是白费了府里的米粮!”迎春的头垂得更低,脸颊烧得滚烫,那细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死死盯住自己鞋尖上一点微尘,仿佛要将它看穿。窗外几声清越的鸟鸣透进来,愈发衬得屋内死寂,只有邢夫人那刻薄的回音在四壁间碰撞、消散。
便是对那流着相同血脉的娘家人,邢夫人的手也攥得死紧。娘家侄女岫烟寄居府中,日常用度时常窘迫不堪,邢夫人看在眼里,却只当不见。偶尔下人回禀侄小姐缺了什么,她眉头一皱,便不耐烦地挥手:“小孩子家,俭省些是正经,没的惯出毛病来!”那语调里的冷漠,仿佛谈论的是不相干的路人。
她在这深宅中,早已筑起一道高墙,将血脉亲情也隔绝在外,只余下对银钱锱铢必较的冰冷算计。
对于那个精明强干、八面玲珑的儿媳妇王熙凤,邢夫人更是横竖看不入眼。凤丫头越是长袖善舞、风光无限,邢夫人心头那根刺便扎得越深。她常常在无人处对心腹婆子冷言冷语:“看她张狂的样儿!不过是仗着老太太、太太的势罢了,终究是填房媳妇的命!”于是,她总在不经意间,或是在贾赦面前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凤姐的“铺张”,或是在管家理事时故意寻些由头设下绊子,存心要瞧着这能干的儿媳皱一皱眉头,方觉胸中那口郁气稍平。婆媳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下,早已是暗流汹涌的战场。
至于高高在上的婆婆贾母,邢夫人更是只有面上的功夫。晨昏定省,礼数一丝不苟,恭敬有加,可那笑容浮在面上,眼底却是一片空洞的寒潭。捧上茶点,说着吉祥话,一切不过是应景的戏文。贾母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岂会看不透这恭敬背后的疏离与敷衍?只是老人家宽容,懒得点破罢了。她唯一真正敬畏、不敢有丝毫拂逆的,只有丈夫贾赦。贾赦的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足以让她心头一凛,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唯恐行差踏错。
偌大的荣国府,雕梁画栋,花团锦簇,邢夫人却活成了一座孤岛。她紧紧攥着匣中那些冰冷的银钱,仿佛那是她在这富贵丛中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背叛她的东西。人情冷暖,骨肉亲疏,于她,不过都是些随时可能消散的虚影。唯有那沉甸甸的银两,那锃亮光滑的金器,触手生凉,却奇异地给她一种近乎残酷的安稳。她在这金玉其外的牢笼里,将自己活成了一尊只认银钱、只惧丈夫的泥塑木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府里人私下议论,邢夫人这位填房,委实算不得好继母,更称不上好媳妇。她所有的顺从、所有的吝啬、所有的冷漠,都不过是为了在丈夫的荫蔽下,在那积攒起来的金银堆砌的堡垒里,求得一份自保的安稳。除此之外,这世间一切温情与责任,对她而言,皆是浮云,皆可抛却。她行走在荣府的朱栏玉砌间,身影伶仃,每一步踏下,都似有金属碰撞的冰冷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