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孔子晚年在曲阜的故宅整理典籍,窗外的桧树已亭亭如盖。弟子子夏见他将散乱的竹简按顺序排列,在《尚书》的 “典”“谟” 部分批注圈点,却从未在空白竹简上写下自己的言论,便轻声问道:“夫子删订六经,字字珠玑,为何不着书立说,传之后世?” 孔子放下手中的韦编,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竹片,上面 “允执厥中” 四个字已被摩挲得发亮:“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这平淡的话语里,藏着文明传承的大智慧 ——“述” 是对传统的深刻理解与精准传递,“不作” 是对创新的审慎与敬畏,“信而好古” 则是从历史长河中汲取养分的谦逊。从先秦的竹简到当代的数字典籍,这条 “述而不作” 的道路,始终是文明延续的隐形桥梁。
一、述而不作:阐释中的传承之道
“述而不作” 的 “述”,绝非简单的复制粘贴,而是充满创造性的阐释。《说文解字》释 “述” 为 “循也”,段玉裁注 “循,行顺也,述谓循其道而述之”,强调 “述” 需遵循传统的内在逻辑,而非表面形式。孔子删订《诗经》时,不仅 “去其重”,更根据 “思无邪” 的标准筛选,将《关雎》列为首篇,因其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契合儒家的中庸之道;他把《小雅?鹿鸣》放在 “雅” 的开篇,因其 “燕群臣嘉宾” 的宴饮场景,体现 “礼尚往来” 的伦理。这种筛选与排序,本身就是对《诗经》的深度阐释,使这部诗歌总集从 “风谣歌辞” 升华为 “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的教化经典。
“不作” 的 “作”,在先秦语境中特指 “创作新说”,孔子的 “不作”,是对 “不知而作” 的警惕。春秋时期,邓析 “作竹刑”(私自制定法律),导致郑国 “民口讙讙”;少正卯 “聚徒成群,饰邪说,荧惑众庶”,被孔子任大司寇时诛杀(《荀子?宥坐》)。这些 “作” 的乱象,使孔子坚信 “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论语?子路》),没有充分的学识与实践支撑,任何创新都是危险的。他曾对弟子说 “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论语?述而》),强调 “述” 必须建立在 “多闻多见” 的基础上,这种审慎态度,使儒家避免了陷入空想主义的泥潭。
“述” 与 “作” 的辩证关系,在《周易》的传承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西周的《易经》本是占卜之书,记录六十四卦的卦象、爻辞,如 “乾:元亨利贞”“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充满神秘色彩。孔子 “述”《易经》时,作《十翼》(《彖传》《象传》《文言》等),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阐释乾卦,用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解读坤卦,将占卜之书转化为探讨宇宙规律与人生修养的哲学着作。这种 “述中含作” 的方式,正如王弼在《周易略例》中所言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通过 “述” 象与言,创造性地阐发 “意”,实现了传统的现代转化。
战国时期的孟子,将 “述而不作” 推向新高度。他 “序《诗》《书》,述仲尼之意”(《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却在阐释中提出 “性善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这一观点看似是 “作”,实则源于对《论语》“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的深度挖掘。孟子见梁惠王时,引《尚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论证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将上古文献中的民本思想发展为系统的仁政理论。这种 “述作相生” 的智慧,使儒家思想在传承中不断生长,既不脱离根源,又能应对时代问题。
汉代的伏生传《尚书》,展现了乱世中 “述而不作” 的坚韧。秦始皇焚书时,伏生任秦博士,将《尚书》藏于墙壁夹层,“秦之季世,焚书坑儒,《尚书》初出屋壁,朽折散绝”(《论衡?正说》)。汉初,他取出藏书时,原本百篇仅存二十九篇,且 “朽折散绝”,便 “以教于齐鲁之间”(《史记?儒林列传》)。伏生传授《尚书》时,采用 “口耳相传” 的方式,其女儿羲娥协助翻译(因伏生年老口音难懂),最终使《尚书》得以流传。这种 “述” 的过程,虽无 “作” 的创新,却在文化浩劫中保住了儒家经典的火种,正如郑玄所言 “汉兴,伏生传《尚书》,授济南张生及欧阳生”,为汉代经学的兴起奠定基础。
二、信而好古:对传统的温情与敬意
“信而好古” 的 “信”,是对传统有效性的坚定信念。孔子坚信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认为历史是有规律可循的,传统中蕴含着解决现实问题的钥匙。他 “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并非对周礼无知,而是带着 “如履薄冰” 的敬畏之心考察细节 —— 看到 “泰伯庙” 的礼器,便询问其用途;听闻 “周公奠币” 的礼仪,便记录其流程。这种 “信”,不是盲目的崇拜,而是对 “礼之本” 的深刻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