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暮春的曲阜,杏坛下的弟子们围坐成圈,柳絮飘落在子贡的竹简上。这位以言语闻名的弟子忽然起身,捧着记录着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的简牍问道:“夫子,若有人能广泛施惠百姓,救助众人,算得上仁吗?” 孔子放下手中的《诗》,目光掠过远处耕作的农夫,那农夫正弯腰扶起一株被风吹倒的禾苗,动作轻柔如对孩童。孔子缓缓答道:“这何止是仁,简直是圣啊!尧舜尚且难以做到。所谓仁,是自己想立足也要让别人立足,自己想通达也要让别人通达。能从身边小事做起,推己及人,就是践行仁的方法。” 这段对话如同一粒种子,在中华文明的土壤里生长为参天大树 —— 它区分了仁与圣的境界,指明了 “能近取譬” 的实践路径,让看似高远的仁道变得触手可及。
一、博施济众:子贡命题中的仁之极致
子贡提出的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并非凭空构想,而是对春秋时期社会现实的回应。当时的鲁国 “三桓专权”,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瓜分公室土地,百姓 “老幼转乎沟壑”,《诗经?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正是对这种剥削的控诉;齐国 “田氏代齐” 前夜,“民三其力,二入于公”,田成子却 “大斗出贷,小斗收”,以小恩小惠收买民心;晋国 “六卿专政”,赋税繁重到 “民闻公命,如逃寇仇”,《左传?昭公三年》记载 “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这种民生凋敝的背景下,“博施济众” 成为底层百姓的迫切渴望,也成了士人阶层的理想追求。
“博施” 的 “博”,意味着范围之广,非一人一户的小恩小惠;“济众” 的 “济”,指向效果之实,不仅是物质救助,更包括精神安顿。《尚书?大禹谟》记载大禹 “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治水十三年 “三过家门而不入”,当涂山氏生下启,他仅在家门外听了三声婴儿啼哭便转身离去,最终 “疏九河,瀹济漯,决汝汉,排淮泗,注之江”,使 “万民乃定,万国为治”,是 “博施济众” 的远古典范;商汤 “桑林祷雨”,以自身为牺牲,“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墨子?兼爱下》记载 “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展现了统治者与民同苦的担当。子贡或许正是看到这些典故,才将 “博施济众” 视为仁的最高表现。
但 “博施济众” 的实现面临三重困境:其一,资源有限性。春秋时期生产力低下,“一夫百亩” 的产出仅够温饱,《礼记?王制》“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广泛施惠缺乏物质基础;其二,权力约束性。诸侯大夫多 “厚自封殖”,如季孙氏 “富于周公”,《论语?先进》记载冉有 “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怒斥 “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其三,效果复杂性。单纯的物质救助可能滋生依赖,如《管子?侈靡》所言 “积者立余食而侈,美车马而驰,多酒醴而靡”,反而扰乱社会秩序。这些困境,使 “博施济众” 成为难以企及的理想。
子贡的提问,暗含着对 “仁” 的量化理解 —— 似乎施惠越多,仁德越厚。这种认知在当代仍有市场,如将慈善捐款数额作为衡量道德的标准,某明星捐赠一亿元便被赞为 “大仁”,而社区志愿者十年如一日的服务却被忽视。但孔子的回应,正是要纠正这种片面理解:仁的价值不在于规模大小,而在于是否遵循 “己欲立而立人” 的根本原则。正如《孟子?尽心下》所言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的本质是对人的尊重,而非单纯的物质给予。
二、何事于仁:圣与仁的境界分野
孔子将 “博施济众” 提升至 “圣” 的境界,绝非否定其价值,而是明确圣与仁的层次差异。“圣” 在甲骨文中作 “耳” 形,意为 “通达事理”,《说文解字》“圣,通也”,后引申为 “超凡入圣” 的最高境界。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圣是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的外在功业,仁是 “己欲立而立人” 的内在德性;圣是尧舜级别的理想状态,仁是每个人可践行的日常修为。
尧舜 “犹病诸” 的感叹,揭示了圣境的难以企及。尧帝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却仍 “忧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尚书?尧典》记载他 “求能治水者”,四岳推荐鲧,尧虽知鲧 “方命圮族”,仍 “试可乃已”,最终鲧治水九年 “功用不成”,尧不得不另寻贤才;舜帝 “举八元八恺,去四凶”,八元 “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八恺 “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四凶 “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却因 “子商均不肖” 而禅位于禹,《史记?五帝本纪》记载 “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始终存有遗憾。这种 “病诸” 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圣人对 “博施济众” 的极致追求 —— 正如《中庸》所言 “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越是接近圣境,越能察觉自身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