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暮春的曲阜杏坛,弟子们围坐听孔子讲学,阳光透过杏林洒下斑驳的光影。宰我忽然起身,带着几分诘问的语气:“夫子常言仁者爱人,若有人告知仁者‘井里有仁人’,他会跳下去救人吗?” 话音刚落,弟子们纷纷侧目,有的面露困惑,有的若有所思。子路急道:“仁者当见义勇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颜回则沉吟:“君子行事,当思其可,盲目赴险恐非仁道。” 孔子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沉静地看着宰我:“为何会这样呢?君子可以前往察看,却不可陷入井中;可以被欺骗,却不可被愚弄。” 这段对话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两千多年的思想长河中激起层层涟漪,揭示了仁与智的深层辩证 —— 真正的仁爱,从来不是盲目的牺牲,而是兼具悲悯之心与清明之智。
一、井中之问:宰我命题的深意
宰我的提问,看似刁钻,实则触及了儒家仁学的核心难题:仁爱是否意味着无条件的付出?这种极端情境的假设,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现实中 “愚仁” 现象的反思。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公子开方,为表对齐桓公的忠诚,十五年不回家乡,连父母去世都不奔丧,管仲评价其 “倍亲以适君,非人情,不可近”,后来果然与易牙、竖刁作乱,可见伪善的 “仁” 往往披着道德的外衣。鲁国的沈犹氏,每逢祭祀便抬高羊价,甚至 “朝饮其羊”(早上给羊灌水增加重量),却在孔子任大司寇时 “不敢朝饮其羊”,这种前后变化印证了 “仁” 若缺乏智慧约束,便易沦为投机工具。
“井” 在古代文化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周易?井卦》言 “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井是聚居的核心,《诗经?小雅?白华》“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以井象征家园;却也暗藏危险 ——《周易?井卦》“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清澈的井水无人饮用是可惜,而《荀子?荣辱》“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 则喻示井的深险。宰我以 “井” 为喻,将仁爱置于生死考验的绝境,实则是要区分 “真仁” 与 “愚仁”:前者如 “见义不为,无勇也” 的担当,后者似 “匹夫匹妇之为谅” 的盲从。
孔子的回应 “何为其然也”,首先否定了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他曾与子贡讨论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是否为仁,孔子答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可见仁有层次,非必以死相搏。《礼记?檀弓》记载,孔子路过泰山,见妇人哭于墓前,使子路问之,妇人曰 “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子路问 “何不去也”,曰 “无苛政”,孔子感叹 “苛政猛于虎也”。他既同情妇人的遭遇,却未劝其留在虎患之地,而是暗含对苛政的批判 —— 这正是 “可逝也,不可陷也” 的实践:前往体察民情(逝),却不认同以生命承受暴政(不陷)。
宰我的提问或许还隐含对 “仁” 的实践性怀疑。当时墨家主张 “兼爱”,提倡 “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墨子?兼爱中》“爱人若爱其身”,这种极端利他主义在战国初期颇为流行。宰我作为孔门中善辩的弟子,曾因 “三年之丧” 的争议被孔子批评 “不仁”:宰我认为 “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主张一年即可。孔子反问 “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宰我答 “安”,孔子叹 “汝安则为之”。这段争论实则展现了宰我注重仁的现实可行性,他问 “井有仁焉”,可能是在质疑墨家式的盲目牺牲,寻求儒家仁学的理性根基 —— 这恰如苏格拉底的 “产婆术”,通过诘问逼近真理。
汉代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必仁且智》中解读:“宰我以井为险,问仁是否必陷,夫子以‘不可陷’明仁之有智也。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 这种解读揭示了宰我命题的深意:仁与智如同车之两轮,缺一不可,没有智慧的仁爱,终将沦为灾难。
二、可逝也:仁者的担当之勇
“可逝也” 三字,彰显了儒家对担当的重视。“逝” 在《说文解字》中为 “往也”,并非赴死,而是 “前往察看” 的行动,体现仁者 “见危授命” 的勇气。孔子周游列国时,在匡地被误认为阳虎而遭围困,弟子们皆惧,孔子却说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这种临危不乱的担当,正是 “可逝也” 的生动诠释 —— 明知有险,仍前往践行道义。《孔子家语》记载,当时子路操戈欲战,孔子止之曰 “吾与汝俱歌”,弦歌不辍,匡人感其德而解围,可见 “逝” 的勇气需配以从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