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孔子在鲁国太庙见到一只变形的觚,那青铜酒器的棱角被磨得圆润,腹部的饕餮纹残缺不全,原本四道象征四方的扉棱只剩下模糊的凸起,早已失去古礼规定的形制。他轻抚着斑驳的铜锈,指腹划过被刻意磨平的棱角,连声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 这声叹息穿越两千五百年的风雨,至今仍在历史长廊中回响 —— 它不仅是对一件器物的惋惜,更是对名实错位的忧虑,对社会秩序崩坏的痛心。从商周青铜礼器到当代社会的制度规范,“觚之为觚” 的命题始终缠绕着人类文明:当事物的名称与实质脱节,当形式与内涵背离,我们该如何找回那失落的 “觚”?
一、觚之为觚:青铜铸就的礼制密码
商周时期的觚,绝非普通的饮酒器具,而是礼制大厦的一块基石。考古发现的商代晚期青铜觚,多为喇叭口、细腰、高圈足,腹部常有四道扉棱,纹饰以饕餮、夔龙为主,通高约三十厘米,容量约两升。这种严格的形制并非工匠的随意设计,而是《周礼?考工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 的具体实践 —— 每一寸弧度都对应着尊卑等级,每一道纹饰都承载着宗教伦理。
殷墟妇好墓出土的 “妇好觚”,通高 36.5 厘米,口径 16.8 厘米,器身修长,腹部饰有三组饕餮纹,每组以扉棱分隔,圈足饰有相对的夔龙纹。器内底部铸有 “妇好” 二字铭文,证明它是商王武丁为王后所作的礼器。祭祀时,商王执觚献酒,酒液沿喇叭口缓缓注入祭器,象征着人神之间的沟通,而觚的容量恰好是 “一升曰爵,二升曰觚” 的标准,确保祭祀时 “牺牲不成,粢盛不絜,不敢以祭”。考古学家发现,这只觚的内壁有明显的使用痕迹,说明它并非摆设,而是真正用于祭祀的礼器 —— 这种 “器以载道” 的传统,使觚成为 “名实相符” 的最初象征。
西周时期,觚的形制被纳入更严密的礼乐体系。《礼记?礼器》规定 “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尊者举觯,卑者举角”,觚作为中等贵族使用的礼器,其尺寸、纹饰必须与使用者的爵位匹配。陕西扶风出土的 “墙盘觚”,纹饰已从商代的饕餮纹简化为窃曲纹,扉棱变矮,通高降至 25 厘米,这正是西周中期 “礼从宜,使从俗” 的体现。但即便简化,仍保持 “上圆下方” 的基本形制 —— 喇叭口象征天圆,圈足象征地方,暗合 “天圆地方” 的宇宙观,说明形制可变,但其承载的 “名” 与 “实” 的对应关系不可破。
春秋早期的 “子仲姜觚”,现藏上海博物馆,器身修长如商代旧制,颈部饰有蕉叶纹,腹部为兽面纹,圈足有透雕蟠螭纹,纹饰繁密仍恪守古制。但到春秋晚期,山东沂水出土的 “邾公华觚” 已面目全非:圈足变高近十厘米,腹部加粗,甚至出现了带柄的异形觚,原本象征等级的扉棱被完全磨平。考古学家通过纹饰断代发现,这只觚的使用年代恰与孔子同时,正是他所见 “觚不觚” 的实物例证。器物的变形背后,是周礼体系的松动:当诸侯僭用天子之礼,大夫冒用诸侯之器,觚的形制自然失去了规范 —— 它不再是等级秩序的象征,而成了权贵炫耀的工具,“名” 存 “实” 亡的悲剧由此上演。
孔子对 “觚不觚” 的敏感,源于他对 “名” 的重视。在《论语?子路》中,他明确提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在他看来,“名” 是社会秩序的基石,正如觚的形制是礼制的体现,一旦 “名实背离”,整个文明体系都会崩塌。他晚年删订《春秋》,通过 “郑伯克段于鄢”“天王狩于河阳” 等 “微言大义”,正是要 “正名”—— 让事物的名称与其本质相符,让社会秩序回归正轨。汉代董仲舒曾解释:“《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
二、不觚之叹:乱世中的名实错位
春秋时期的 “觚不觚”,绝非孤立的器物变形,而是整个社会 “名实错位” 的缩影。《左传》记载的 “季氏八佾舞于庭”—— 按礼天子用八佾(六十四人),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季氏作为大夫却用八佾;“三家者以《雍》彻”——《雍》是天子祭祀后撤祭器时唱的诗,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大夫祭祀时却擅自使用,这些与变形的觚如出一辙,都是在下者冒用在上者的礼制,导致 “名” 与 “实” 的割裂。
政治领域的 “不觚” 最为刺眼。齐桓公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 本是霸主,却在葵丘之会(前 651 年)“欲封泰山,禅梁父”,冒用天子祭祀之礼。管仲以 “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皆受命然后得封禅” 苦苦劝阻,列举伏羲、神农等受命帝王的先例,才勉强阻止。晋文公更在践土之盟(前 632 年)召周天子赴会,《春秋》为 “正名”,不得不书 “天王狩于河阳”—— 明明是诸侯召见天子,却硬说是天子狩猎,这种 “为尊者讳” 恰恰暴露了 “名实不符” 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