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绍百日宴那日,皇帝意气风发、满面红光,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宗室群臣面前,郑重册封他为皇太子,随即下诏广求名师,为爱子启蒙。
我当时看着那襁褓中的小生命——陛下你的父亲,尚不知他日后命运多舛,回首再看,只觉满殿喧哗喜气,刺得人眼睛发酸。
姑父的父亲——魏王谢靖,随着权势日隆,愈发不知收敛,仗着从龙拥立之功,府邸规制屡屡僭越,纵容家奴在京城横行,甚至当街殴死良民。皇帝初时还温言提点,后来便只余下朝堂上冰冷的敲打,谢靖表面惶恐请罪,背地里却怨气丛生,野心如野草般疯长。
殿下与姑父的感情,在那些表面平静的日子里,倒是日渐温厚。我常见他们月下对弈,或是在湖边默默并肩而立,姑父眉宇间的冰雪似乎化开了些,殿下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切。
然而,好景不长。
一日,殿下带我入宫请安,她却被皇帝急召去往勤政殿。她在那里待了许久,出来时,我正坐在廊柱后等她。
夕阳的金光拉长了她单薄的身影,她扶着朱红的宫墙,脸色惨白如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她看见我,上面也没有多说,只是失魂落魄地和我上了轿辇,而我也没有多问。
神武六年秋,宫中传来喜讯,姨母再次有孕。
这本该是皇家又一桩喜事,可京城上空却笼罩着驱不散的阴云——谢家又惹了祸事,这次是私铸兵甲被捅了出来,皇帝震怒,严旨切责,罚俸削权,步步紧逼。风声鹤唳,连公主府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姑父变得异常沉默,他常常枯坐书房,直至深夜,有时望向殿下的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挣扎,有痛苦,还有一丝……绝望。
我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被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并未向殿下透露什么,只是沉默日益厚重。
殿下答应了皇帝要做的事。她依旧履行着妻子的职责,嘘寒问暖,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裂痕已清晰可见。
争吵开始在他们之间爆发,往往为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终于有一夜,压抑到了极点,殿下原本在房中喝着闷酒,没有人能劝得住她,无奈,我和兰因商议,只好去请了姑父。
姑父来到房中,屋内已酒气熏天。他劝殿下少饮,殿下不听,姑父无奈,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醉意上了三分,我第一次听见他动怒,他逼问她,她到底在伤心什么。
压抑已久的委屈、爱意、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二人的所有堤防。
那夜我与兰因坐在门外,听见他们的争执,我想要冲进房内阻止他们,却被兰因拦下。
她说,说开了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具体说的什么我已无从得知,只知道激烈的争执最终忽然似被一个吻所打断,一切都化为虚无,那夜,寝殿的烛火摇曳了很久很久。
不久后,殿下被诊出有孕。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像一道微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的阴霾,姑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眼中重燃起我曾见过的、带着暖意的亮光,是对新生命的纯粹期盼。
殿下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温柔。
可我分明看到,他们眼底深处那份沉重的忧虑,从未真正消散。
在皇帝的催促下,殿下开始秘密行动。她不动声色地布置着,通过一些旧部和宫中的眼线,将谢家府邸和谢靖心腹的动向,化作一张张冰冷的密折递入深宫。
有时,姑父深夜归来,目光扫过她书案上未来得及收起的墨迹,或是她微微闪躲的眼神,他会停顿片刻,眸色暗沉,却终究什么也没问。
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屏障。
神武七年春,寒意尚未褪尽,惊雷终于炸响——羽林军统帅谢靖,亮出了反旗。
然而,皇帝的网早已悄然收紧,一切部署都在预料之中,只待瓮中捉鳖。
行动那日,黎明前夕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际,姑父给殿下下了迷药将她留在家中,但她悄悄吐掉了,不顾自己身孕和安危,策马冲入了叛军阵中,数十个剑锋指向她,但她还是一步步靠近,见到了姑父。
隔着刀光剑影,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姑父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对她说出了自己背水一战的计划;殿下也坦言相告,自己和皇帝早就得知了这一切,一切已经谋划后,你若去,无疑是送死,现在请罪,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姑父痛苦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想过河拆桥吗?你怕是也知道,私铸兵甲的罪名,是皇帝硬安给我父亲的吧?”
“可他屡屡僭越是真,纵容谢家欺男霸女也是真,陛下不得不设计除他!”
“可他造反,就是被皇帝逼到这一步的!我作为儿子,作为谢家的希望和依靠,我无路可选,齐瑜……”
“所以……”殿下眼中亦闪烁着泪光,“你明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