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部分官员对魏广德派人为冯保送行很理解,心里多少还暗自钦佩,但却是不会宣之于口的。
毕竟,冯保是太监,可不是他们这些进士及第的文官。
如果是文官,那肯定是被奸佞陷害的。
至于太监被发配,那就是活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对他们来说,也就是私底下议论两句,却没人会想到以此做文章,弹劾首辅。
就算是那些对时事极度敏感的御史、给事中,也没人会往这里面去想。
毕竟魏广德给离京官员送礼物其实已经是惯例,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京城人参价格奇高,对于能滋补元气的药材,高年份的人参更是有价无市,所以大家其实都很期待,等自己年老体衰,被迫致仕还乡时,能够收到一株上年份的人参,拿回去好好调理身体,再多活上几年。
第二日,朝中依旧平静。
张四维已经安排好人,他们也会在这两天里草拟弹劾奏章,然后反复润色,力求突出此事的严重性。
当然,他们其实也知道,这种事儿不能拖。
拖久了,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作为次辅的张四维自然更清楚,所以这日上午在房里处理了一些奏疏后,他就让手下去询问内阁里关于吏部尚书那份奏疏,从宫里转回来后是怎么处理的。
不多时,手下书吏就进来禀报道:“老爷,魏阁老那边已经派人和各部联系,询问九卿会议的时间。”
推举吏部尚书,当然不是内阁三个人坐一块能决定的,不过往常都还是会事先大家碰个头,商议下内阁是否有人选。
毕竟,名为九卿,谁不知道他们和里面那些人大多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可以说,内阁阁老之间的会议,其实就可以决定九卿会议的基调。
此次,魏广德的决定可谓一反常态,并没有先召集他们商议人选,而是直接准备九卿会议,这就很不寻常了。
今天他可还没做好准备,奏疏晚些时候他还要再看看。
虽然知道是徒劳,可也必须把握万分之一的机会,万一宫里的陛下也对此不满呢。
想到这里,张四维不动声色让人出去,他则继续翻阅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疏。
晚些时候,魏广德那边终于派人过来询问时间。
“张阁老,我家老爷差我来询问下,这两日你可有要务,没有的话,今日下午就召集九卿商议吏部尚书人选,也好早些给宫里回话。”
来人自然是魏广德值房的芦布,他在张四维面前行礼毕后,才恭敬的说明来意。
不要觉得阁臣都是一天到晚就在房里处理奏疏,魏广德偶尔都要出去,到各部去走走,张四维、申时行自然也是。
当初刚入阁的时候,申时行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跑,那时候正是清丈京城勋贵田庄的时间,没有他老出面,顺天府的差人是真不敢做事的。
那帮子勋贵,就算落魄,品级都甩顺天府尹几条街,根本就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今日下午我有事儿要外出,明日下午吧,上午时间未必来得及。”
张四维心中早有盘算,明日一早就爆出弹劾魏广德的奏疏,到时候魏广德必然回府等候,九卿会议的主导权必然就落到他手里。
“哦,这样啊,那好的,小人这就回去复命。”
芦布只是一愣,没想到张四维居然直接把时间推到明日下午。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儿,反正是自家老爷定夺。
其实,按照早前的习惯,直接下条子把人召集到一块就好了,一次推举会议,又不费多少时间。
芦布回到值房,把张四维和申时行的话都复述一遍。
申时行自然是无事,随时都可以,只是张四维把大致时间定到明日下午,让魏广德稍微愣了愣。
本来魏广德想到是下午就召集人手,到时候大家都没个主见,毕竟是突然袭击。
借此,就以第一次九卿会议,诸公尚未有定论,把宫里那道旨意就可以放一放,等上十天半个月,啥时候宫里问起再召集第二次。
他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相信今明两日关于杨巍的诏书就应该下来。
杨巍去南京任户部尚书,至少给他半年以上的时间,反正先让劳堪把吏部的事儿挑起来。
只要王篆知道自己晋升无望,肯定也会愿意和劳堪配合,一起先把吏部的事儿做好,给自己准备一些退路。
如此,吏部在此期间肯定就不会闹幺蛾子,主动上疏询问了。
谁愿意头上顶个大老爷,没有吏部尚书,他们两个侍郎就能决定吏部事务,多好。
“明日么,那好,你给各位大人递个话,就定在明日下午好了。
魏广德此时也不好夺了张四维的意思,只好对芦布说道。
安排个行人过去传话,再简单不过,魏广德相信他能做好。
不过等芦布出去了,魏广德心里也在盘算这事儿。
总感觉张四维定下的这个时间,似乎有些蹊跷。
不过他不知道,张四维打算借助送冯保这件事儿让人弹劾他,暂时夺了他的权。
至于最后,就看宫里那位,是否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有,自然就会顺势将其拿下。
没有,自然几天后魏阁老就会回阁办差。
在外人看来,这些也不过是一些御史言官在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行为。
后世倒张居正时,其实就是经过科道言官不断的试探,终于发觉了万历皇帝的态度,进而发动一波又一波对张居正势力的清算。
他们未必是真认为张居正政策有问题,而是纯粹为了朝堂上能够空出来的官职。
或许,这也是之后万历皇帝完全放任外朝的原因,对他们想要举荐官员的奏疏一概留中,就是不发,让各衙门官员缺额严重。
许多他们甚至出现一二把手都致仕离京数年,却没有官员接任的奇怪现象,而是下面官员按品级暂摄部衙权利。
很快,一日的时间匆匆而过,魏广德回府就收到消息,劳堪、江治和张科等人都递了帖子,晚点要过来。
魏广德想不到的,他们可未必,特别是劳堪。
虽然他留在都察院的线人没有传递来消息,可在关系吏部尚书官职的情况下,张四维突然把九卿会议推后一天,还是引起他的注意。
虽然是九卿会议,但因为吏部尚书空悬,所以吏部两位侍郎都要列席会议。
没有发言权,只能是听着,看看他们以后可能的上官是谁。
劳堪和王篆不是一路人,自然说不到一块去,今日王篆掌印,所以他也有时间思考此事的蹊跷。
随着这些人的到来,魏广德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猜测。
一些人认为是张四维在找人商议吏部尚书人选,虽然他在九卿会议上不占优势,可肯定会胡搅蛮缠,想办法把推举会议扩大的部议甚至是廷议,这样他的人马才有发挥空间。
而劳堪则是猜测张四维会在明日发动对魏广德的弹劾,暂时把他逐回府中,利用九卿会议主事人的身份推动他推举的人上位。
退一步,就算他的打算失败,也可以把推举会议扩大的廷议上。
没人知道这些年张四维利用银弹攻势,轰下朝中多少人。
想当初刚入阁时,可就利用手下掌握的御史力量,在外朝狠狠的展现了一波自己的实力。
“善贷,此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劳堪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就盯着魏广德。
魏广德只是思考片刻,就微微点头,说道:“任之的话很有道理,他或许还真就这么想的。
九卿里,至少礼部尚书会和他站在一起,还有大理寺那位。”
过去,魏广德对五寺不大重视,毕竟实权不大,包括通政使也是一样。
所以,现在想起来,怕是张四维早就对五寺出手,拉拢其中的官员。
毕竟,在朝堂真正的掌权者眼里,五寺就是个给人过度的衙门,是从翰林院步入朝堂的一个阶梯而已。
论权力,自然还是六部最大,掌握朝堂方方面面的事儿。
“那我们要不要找人连夜准备奏疏,明日一早就送进去,弹劾张四维。”
张科开口说道。
他是屋里人中,被弹劾伤的最厉害的一个人。
想当初好不容易谋的浙江巡按一职,在胡宗宪被拿下后,他顺势暂摄东南剿倭大权。
可都还没捂热乎,就因一场兵变被人弹劾。
妮玛,还是福建兵变,他虽然暂摄权利,可根本手伸不到福建去,只能名义上的指挥权。
可就算如此,他也在兵变后及时处理,快速平息此次事件,可以说他自认为完美履行职务。
可就这样,还是被人弹劾,夺官住,于是心中一恨,直接写了致仕奏疏,夺回老家十年不出来。
即便隆庆朝给他发复出文书,他也直接顶了回去。
这次,要不是看到魏广德、劳堪逐渐混的风生水起,他都兴不起回来的打算。
朝廷里面太黑了。
他来了,也终于见识到朝廷的黑暗,知道当初自己没背景,所以就算暂时得到权利,也因此很快就会失去。
在掌权者看来,能干的官员其实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影响什么。
这或许就是嘉靖皇帝那时的选择,谁叫你没靠山,如同小儿怀金过闹市,肯定有人觊觎的。
只是住其实都算好,许多人是被罗织罪名,直接办了。
好吧,对于大明朝官员来说,罗织罪名其实多少感觉言过其实,毕竟大部分官员其实都是罪有应得,因为干干净净的官儿其实没几个。
这会儿,他能想到的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四维弹劾,他们也有的是御史,发动对张四维的弹劾。
大不了,两败俱伤。
只是没想到,魏广德笑着摇摇头说道:“不必,让他出招。
我倒是想看看,他弹劾我什么,也算是善贷三省吾身必须经历的过程。
看看旁人眼里我到底有那些方面做得不好,以后改过就好了。
魏广德确实笑的坦然。
因为他猜测,或者说他自认为在朝中不算贪官,他贪过钱,不过最后惠及的其实不是自己,因为他根本就看不上那仨瓜俩枣。
这些银子,都是潜规则,他不能打破,所以收了。
可朝中也确实有寒门子弟,所以他帮扶了。
有人就算拿此说事儿,他也有充足理由驳回去,最多就是德性有亏。
至于其他的,魏广德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大罪。
“那怎么行,谁知道会如何泼脏水。”
张科看魏广德不以为然却是有些急了,开口说道。
“其实,他多半就是罗织罪名,不过关系不大,只要还是看宫里。
我觉得,他此番或许是为了吏部那个位置,但也是在试探今上的态度。
到我这个位置,其实根本还是看宫里那位的意思,若是真不愿我继续做首辅,这次斗下去对我也不会有好处。
不过我觉得,不妨让他试探下也好,至少我心里有底。”
魏广德开口说道。
让他自己找机会试探,万一被皇帝看出来,那可就不妙了。
揣测帝心,这是很犯忌讳的。
让张四维帮忙试探,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以不动应万变吧。”
魏广德最后一锤定音,让他们都不要有所行动。
只不过,若是明日真有弹劾他的奏疏,九卿会议上,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魏广德没有推举的人选,人还在山东,都没入朝,所以他也没说。
“只要不能遂了他的心意就好。”
魏广德送人出府的时候,才又补了一句。
人走后,魏广德回后院路上,也在盘算他的布置。
现在就让那边行动的话,几日后张四维就会收到消息,到时候难保不会对此有所怀疑。
想想,魏广德还是摇摇头,这会儿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等年底的时候发动,让他张四维直接滚回老家去,顺势就拉余有丁入阁。
不过到时候要面对曾经的盟友申时行,还有名义上靠向他的余有丁,魏广德心里没底,他们就真会听自己的。
毕竟,这两位是同科,都是一鼎甲。
一个状元,一个探花,还有个榜眼是谁来着?
哦,对了,是王锡爵,还跟着自己修过书,当初也是张居正的支持者。
只不过夺情事件时态度过于强硬,被张居正不喜而被排斥,致仕回乡。
这种人,早晚都要复起。
魏广德看的很明白,只是他不打算用。
毕竟人来了,说不好会和申时行走到一起。
现在魏广德对申时行也是不够放心,也是处处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