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去后院,在夫人和丫鬟的服侍下换下官袍,换上常服,又用热毛巾擦擦脸,这才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不过他也没忘记刚才张吉悄悄给他的纸条,等这边忙完了,他才去了书房,打开来看。
只是看了眼,魏...
春风拂过京郊,育心堂的院墙外,柳条初绿,嫩芽如针尖挑破寒霜。魏广德立于井边,手中握着一封刚拆的密信,纸面泛黄,墨迹微淡,却字字如刀??“金陵城南三里,徐氏旧祠地窖藏有铁册七卷,记影组十年往来账目与党羽名录,内涉二品以上官员十二人,皆以‘青萍会’为号结盟。”
他缓缓将信折起,收入袖中,目光落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上。去年冬日尚枯败无叶,如今枝头已缀出点点粉白,像是从死寂中挣扎而出的生命,在风里轻轻摇曳。
冯念从屋里走出来,肩上搭着一条洗过的棉布巾,脸上带着久违的松弛。“影七昨夜睡得很沉,没做噩梦。”他说,“他还梦见自己坐在学堂里,先生叫他答问,他站起来说了句‘仁者爱人’,然后全班都笑了。”
魏广德微微一笑,却未接话。
冯念察言观色,眉头渐拢:“又出事了?”
“不是出事。”魏广德低声道,“是根脉动了。”他望向南方,“徐阶虽死,但他种下的东西,早已深入朝野骨血。周延儒不过是浮在水面的一具尸首,真正沉在水底的,是那个叫‘青萍会’的暗局。”
冯念瞳孔一缩:“风起于青萍之末……原来这八个字,不只是接头暗语,更是他们的名号。”
“正是。”魏广德点头,“他们自诩为微风之初,终将掀起滔天巨浪。而今元宵刺杀失败,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江南士林盘根错节,盐政、漕运、科场皆为其所控,若不趁势掘根,待其再蓄力而发,恐非一州一府可制。”
冯念沉默片刻,忽问:“你要去南京?”
“我去不了。”魏广德摇头,“陛下不会准。且我若离京,朝中必有人趁机翻云覆雨。但我可以派人去??一个既懂江湖手段,又通官场规则的人。”
他转头看向冯念:“你愿走这一趟吗?”
冯念怔住。
良久,他苦笑:“你是要我扮死人,还是活鬼?”
“都不是。”魏广德沉声道,“我要你以‘归乡养病’为由,辞去锦衣卫佥事之职,公开南下。沿途经过扬州、镇江、常州,每到一处,便放出风声:冯某身中奇毒,命不过半年,只想回故里落叶归根。你要让他们以为,你已退出纷争,成了无牙之虎。”
冯念眯眼思索,渐渐明白:“借退为进,诱敌现身?”
“不错。”魏广德取出一块铜牌,正面刻“民诉台”三字,背面则是一枚火焰纹印,“持此令,可在江南七府设立暗哨,凡百姓投书控告官吏勾结、私设税卡、强征童役者,皆可直报监察院。更重要的是……你要找到那些被影组带走却未训练成死士的孩子。他们或许还活着,藏在私塾、道观或商行之中,被人遗忘,却正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冯念接过铜牌,指尖摩挲着那枚火印,忽然觉得它滚烫。
三日后,冯念正式上表请辞。万历准奏,赐银百两、驿马两匹,并允其沿途官府供给汤药饮食。消息传开,京城议论纷纷。有人叹其功高遭忌,郁郁而去;也有人说他曾在东宫卧底,触怒太子近臣,不得不避祸远行。
风雪送行,魏广德亲送至卢沟桥头。
“记住。”临别时,他低声叮嘱,“不要急于动手。先察人心,再探人脉。青萍会之人,表面皆是清流名士,诗酒风流,谈经论道,实则以学问为刃,以门生为兵。你要学会听弦外之音,看宴中之杀。”
冯念颔首,翻身上马,斗篷一扬,消失在漫天飞絮之中。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秦淮河畔灯火依旧。画舫游弋,丝竹盈耳,文人雅集不断。城南徐氏祠堂静静矗立,外墙斑驳,门楣上“忠孝传家”四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夜半更深,一道黑影翻墙而入,轻巧落地,直奔后院地窖。此人蒙面戴笠,动作娴熟,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他撬开石板,钻入地道,点燃火折,照亮四壁??墙上挂着一幅巨大地图,标注着大明十三省要害之地,红线纵横交错,连接着数十个城镇,每个节点旁都写着代号:“青萍甲”、“青萍乙”……
中央木桌上,果然摆放着七卷铁册,封皮漆黑如墨,用铜锁扣紧。
黑影正欲取册,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多年不见,五哥还是这般喜欢偷看别人藏宝。”
来者声音清冷,却不显敌意。
黑影猛然回头,只见一名白衣青年倚门而立,手持油纸伞,眉目如画,竟是阿禄。
“你?!”黑影惊退一步,“你不是死了?”
“我没死。”阿禄缓步走入,“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你们还在为徐家父子卖命,可曾想过,他们图的从来不是天下清明,而是权倾朝野?当年徐?临终前写下遗诏,命你们继续扶持周延儒夺阁,可那道遗诏,根本就是伪造的!”
黑影冷笑:“凭你一面之词,就想让我信?”
“不信没关系。”阿禄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上前,“这是徐老太爷真正的遗物,交由我保管。上面刻着一句话:‘宁负权柄,不负苍生’。这才是他一生坚守之道。而你们现在做的,是在玷污他的名字。”
黑影盯着玉佩,久久不语。
就在这时,远处钟鼓楼敲响三更。
阿禄收起玉佩,淡淡道:“我已经把铁册位置告诉了一个人。他很快就会来。若你想保住性命,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若你还执迷不悟,那就等着和这些册子一起,被烧成灰吧。”
说罢,转身离去,身影隐入夜色。
数日后,冯念抵达扬州。
他在城西租下一间小院,对外自称徽州郎中,专治疑难杂症。每日清晨开门迎客,午后闭门休息,傍晚则拄拐散步,状似病弱不堪。邻里皆怜之,常有妇人送来热粥糕点。
然而每至子时,院中书房烛光不灭。芦布派来的两名密探已潜伏在此,带来最新情报:镇江府学政近日提拔三名年轻教谕,均来自湖州乌程县;常州织造局新任监工,曾在郑?家中做过账房;更有传言称,南京国子监已有十余名学生秘密结社,名为“清源学会”,每逢月圆之夜聚会讲学,内容涉及“废昏立明”、“另择真主”。
冯念翻阅资料,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几处关联人物,竟都曾在少年时期就读于同一家私塾??“沈氏义学”,正是当年影组招募孩童的据点之一。
他当即提笔修书,命密探送往京城,请魏广德调阅刑部档案,查近二十年内所有与“沈氏义学”相关的学生名册,并重点追踪其中失踪或死亡者家属的后续动向。
与此同时,他开始暗中走访扬州周边村落,打听是否有孩子莫名失踪或被陌生人带走的情况。起初无人肯言,直到某夜,一位老渔夫颤抖着敲开他的门。
“郎中先生……我知道些事。”老人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十年前,我家孙子被一个穿青衫的先生带走,说是要送去读书,将来做官光宗耀祖。我信了……可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前年冬天,我在运河边上捡到一只破鞋,那是我亲手给他缝的……鞋底还绣着‘福’字。”
冯念心头一震,连忙追问那人模样。
“我记得清楚。”老人喃喃道,“左脸有道疤,像蜈蚣爬过。他还带了个哑巴仆人,总戴着斗笠,从不说话。”
冯念猛地站起。
那是影六,原影组第六号死士,擅长拐骗幼童,十年前执行任务时失踪,众人皆以为已死。没想到,他竟仍在活动!
次日,冯念改扮渔夫模样,沿运河南下,一路打探。终于在瓜洲渡口,从一名艄公口中得知:每月十五,确有一艘无窗乌篷船停靠北岸,接走几名穿戴整齐的孩童,船上之人一律不许交谈,违者当场杖毙。
“那船往哪去?”冯念问。
“听说是去金陵。”艄公压低声音,“但没人知道具体落脚点。只知道……回来的时候,船总是空的。”
冯念记下时间与路线,悄然返回扬州,拟好行动计划。
正月二十三,距元宵不过八日,冯念再次启程,直扑南京。
他并未直接进城,而是绕道溧水,在一座荒废的尼庵暂居。此处曾是民间救济孤女之所,后因战乱废弃。冯念却发现庵后山壁有新开凿的痕迹,洞口极小,仅容一人匍匐通过。
他冒险潜入,发现内部竟是一条人工隧道,蜿蜒数百步,通往山外一片竹林。林中隐藏着一座隐蔽庄园,围墙高耸,岗哨森严,门口悬挂匾额:“清源书院”。
冯念趴在远处山坡,用千里镜观察,见院中少年列队习武,晨昏跪拜,口中齐诵:“风不起,浪不涌;风既起,天下动。”
更令人震惊的是,每当有新人入院,皆需割掌滴血,按印于一本黑色册簿之上??与魏广德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他悄然退回尼庵,连夜绘制地形图,并标注巡逻规律、换岗时间、水源走向。随后派出密探,分三路行动:一路联络当地义士,准备接应被困孩童;一路速报京城,请魏广德协调浙江、江西两省兵力,封锁长江水道;最后一路,则设法混入书院,查明高层身份。
五日后,密探带回惊人消息:书院主持,竟是现任南京礼部侍郎谢廷赞之弟??谢廷诏!此人早年因科举舞弊被革职,自此销声匿迹,谁料竟在此地重建影组分支,专收失孤儿童,加以洗脑训练,目标直指两年后的会试大典,意图控制科场,进而掌控整个江南士林。
冯念咬牙切齿。他知道,这才是青萍会真正的杀招??不靠刺杀,不靠兵变,而是用十年布局,让自己的人占据朝廷要职,实现“文替而非武夺”。
不能再等了。
二月初七,夜雨滂沱。
冯念率二十名精锐夜袭清源书院。他们趁着暴雨切断水源警铃,炸开侧墙,突入内院。战斗持续不到半个时辰,守卫悉数被制服,囚禁在地下室的四十七名孩童全部解救。
而在主厅密室中,搜出大量账册、名单、训练记录,更有一页手稿,赫然写着:“待丙戌会试,吾党当占进士六十席,届时挟舆论之势,逼内阁更迭,推贤王摄政,废今上。”
冯念将证据封存,火速送往京城。
魏广德接到密报当日,正在乾清宫向万历禀报春耕事宜。他当即跪奏:“陛下,臣有要案禀告,关乎社稷安危。”
万历见他神色凝重,挥手屏退左右。
待听完全情,皇帝脸色铁青,手中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好一个谢廷赞!朕视其为礼乐重臣,每年亲授祭典礼仪,他竟纵弟谋逆?!”万历怒极反笑,“还有那些考官、学政,一个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与叛党勾结!朕的江山,竟被这些人一点点蛀空了吗?!”
魏广德伏地道:“陛下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局面,不动声色。若贸然查处,恐激起江南士林集体反弹,酿成大乱。不如……以钦差身份南下整饬科务为名,暗中更换主考、副考人选,并对本届举人逐一背景核查。同时宣布提前举行‘贤良方正’特科,广开言路,分化青萍会势力。”
万历沉吟良久,终允其所请。
十日后,圣旨下达:命魏广德为江南科务钦差大臣,节制六部南衙,凡涉科场事务,有权先斩后奏。
临行前夜,育心堂灯火通明。
影十一捧着自己画的第二幅画走到魏广德面前??这次画的是长江波涛,江上有船千帆,岸边孩童奔跑,天空飞鸟成群。
“先生,这是我梦见的南方。”他说。
魏广德看着画,久久无言,只轻轻抚摸男孩的头顶。
次日清晨,大军开拔。三千归义营精锐随行,另有民诉台密探二百余人先行南下。京城百姓夹道相送,不知这位宰辅此去,是要整顿科举,还是要掀翻一座盘踞百年的山头。
马蹄踏碎残雪,车轮碾过春泥。
魏广德坐在轿中,翻开冯念送来的审讯供词,目光停在最后一页??
“影六供称:除金陵外,杭州、南昌、成都尚有三处‘青萍学堂’,共计藏匿待训童子一百八十九人。最大幕后资助者,非朝中官员,而是……皇亲国戚。”
下面的名字被墨涂去,只留下一行小字批注:
“待大人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