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五分。
市委大院深处。
一号小楼,书房。
李天为没有睡。
他同样穿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开衫,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细密的雨帘。
雨滴不断打在窗玻璃上,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静谧庭院和远处城市霓虹的影像。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摁灭了七八个烟头。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一杯浓得发黑的普洱已经凉透。
他在等。
等一个消息,等一个结果,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摊牌。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书记。”
是周正的声音。
李天为没有回头。
“进来。”
周正推门进来,脚步很轻,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
“杜维明那边……”
周正的声音不高。
“……砸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砸得很厉害。老东西全毁了。也……疯得很厉害。”
李天为依旧望着窗外的雨,背影纹丝不动。
“老爷子那边?”
李天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静园那边…刚刚备了车。”
周正回答。
“是杜老亲自……去鹿鸣苑?”
李天为问。
“不是。”
周正声音微沉。
“看方向……是朝市委这边来了。”
李天为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来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杜玉山,这位曾以铁腕和远见将泽川从破落港口带上发展快车道、也亲手将他李天为从秘书提拔起来的老书记,终究还是来了。
他知道杜老来不是为了他那混账儿子求情。
更不是为了撒泼耍赖。
杜玉山今晚亲自来市委,只有一个目的:
代表杜家,向泽川,向他李天为……体面地告别。
李天为终于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请杜老去小会客室。”
“把茶换上新的。”
“把我抽屉里……那盒一直没开封的茶拿出来。”
那盒茶,是杜玉山退下来那年,亲手送给李天为的。
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是杜老家乡山里土法炒制的野茶,味苦,劲大。
杜玉山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
“天为啊,这茶,苦是苦点,但喝了精神。当官做事,有时候就得有这股子苦劲儿,才能嚼出真滋味来。”
这么多年,李天为一直没舍得打开。
周正应道:
“是。”
市委大楼侧翼,一间不对外的小会客室。
灯光柔和,暖气很足。
一张古朴的红木茶几,两张单人大沙发。
李天为亲自泡好了茶,不是功夫茶,而是将那份珍藏多年、来自杜老家乡的野茶,用一个朴素的青瓷盖碗沏了。
茶汤色泽深红近褐,热气袅袅升腾,一股粗粝却异常浓郁的苦香弥漫开来。
门被轻轻推开。
周正微微躬身引路:
“杜老,您请。”
杜玉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没有撑伞,花白的头发被细雨打湿了些,更添几分暮气。
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开衫,身形依旧挺直,但步伐明显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滞重。
李天为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伸出手:
“杜老!”
他握住杜玉山有些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亲自过来?有事打个电话,我过去就是了!”
语气诚恳,带着晚辈对长辈真切的关切和尊重。
杜玉山脸上挤出一丝极其疲惫的笑容,反手用力握了握李天为的手。
“天为啊……打扰你休息了。”
声音沙哑低沉。
“没有没有!我也没睡。”
李天为扶着杜玉山的手臂,将他引到主位的沙发坐下。
“您快坐,外面雨凉,喝口热茶暖暖。”
杜玉山在沙发里坐稳,目光落在面前青瓷盖碗里那深红浓酽的茶汤上,微微一怔。
这茶……
他抬眼看向李天为。
李天为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下,笑容带着一丝感慨:
“您当年给我的茶,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您来了,正好尝尝。”
杜玉山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湿润,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掩盖。
他端起盖碗,没有像品茶那样闻香啜饮,而是直接大口地喝了一口。
滚烫、粗粝、带着一股浓烈到几乎呛喉的苦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直冲肺腑。李天为也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两人谁都没说话。
半晌。
杜玉山放下盖碗,他抬起眼,目光不再看李天为,而是落向会客室角落一盆绿植的阴影里。
“天为……”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苍凉。
“这些年……”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