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这日,贾悦正对着窗台上那盆沈墨新送的绿萼梅发怔,紫鹃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盒盖边缘还沾着雪末:"姑娘,沈府周妈妈刚差人送来回信,说是夫人见了您前日送的《快雪时晴帖》,欢喜得连茶盏都忘了放。"
贾悦放下手里的绣绷,指尖在漆盒上轻轻一叩。
盒里的信笺她昨日才誊完,墨香还浸在纸纹里——她特意选了沈墨提过的王羲之帖,沈父最喜晋人风骨,这帖既显才学,又暗合"快雪时晴"的好彩头。
"拆吧。"她声音平稳,眼尾却微微翘起,像檐角冰棱坠下的水珠。
紫鹃揭开盒盖,一方月白绢帕上躺着封回信,绢角绣着并蒂莲的暗纹——正是沈母前日提过要教她绣的花样。
信笺展开时,有细碎的梅香飘落,是沈母夹的干梅。
贾悦扫过末尾"若君果有此志,妾亦何妨相待"那句,指尖在"妾"字上顿了顿——沈母从前总自称"老身",如今用了内宅女子对意中人的自称,分明是松了口。
"把我那支湘妃竹笔装匣。"她忽然起身,"再去库房挑匹月白湖绉,要带冰裂纹的,明日赏梅穿。"
紫鹃愣了愣,旋即笑开:"姑娘是要把沈夫人的绣样、沈老爷的墨趣,都合在一处?"
"沈府的门槛,从来不是一人能跨的。"贾悦对着铜镜理鬓角,珍珠簪子在发间一闪,"沈夫人软了心,沈老爷却还隔着层纸。
我送帖是探路,诗会才是破纸的锥子。"
腊月十五的雪比前日更细,像撒了把盐末子在天上。
贾悦的马车停在沈府垂花门前时,周妈妈已候在廊下,见了她便福身:"夫人在暖香阁等姑娘,说是今日请了几位表姑娘、表少爷作陪,都是爱诗的。"
暖香阁里早烧起了红泥小炉,炉上煨着梅花酒,香得人鼻尖发暖。
沈母坐在主位,见贾悦进来便招招手:"悦丫头快来,这是我娘家的二侄女玉容,最会挑刺儿;那是我侄子家的小郎云生,才中了秀才。"
穿湖蓝袄子的玉容抬眼扫来,手里转着枚翡翠镯子:"早闻五姑娘才名,今日可要让我们开开眼。"云生则捧着茶盏笑:"不如以梅为题,作首诗如何?"
贾悦在沈母下首坐定,见案上已备了湖笔徽墨,墨汁还冒着热气——分明是早有准备。
她指尖抚过笔杆,想起昨夜在灯下背的《全芳备祖》,梅的典故、梅的品格,此刻都在心里滚成了团。
"既如此,悦儿献丑了。"她提起笔,腕子轻转,墨色在雪浪纸上洇开:"疏影横斜水清浅,孤芳自赏不争春。"
笔锋收在"春"字最后一捺时,暖阁里忽然静得能听见炉上酒壶的细响。
玉容的翡翠镯子"当啷"掉在桌上,云生的茶盏险些泼了,沈母的手按在胸口,眼睛亮得像点了盏灯:"好个'不争春'!
我当年在娘家读《漱玉词》,也没读出这般清峻。"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响动,贾悦眼角微挑——她早注意到那幅绣着松鹤的屏风,边角压着半只青缎鞋,是沈父常穿的款式。
前日紫鹃说沈父总在书房翻《晋书》,今日诗会选在暖香阁,屏风后正对着主位,哪里是巧合?
"此女......倒非只凭姿色之人。"
极轻的男声透过屏风纱幔漏出来,贾悦的笔尖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印——是沈父的声音。
她垂眸看着未干的墨迹,"不争春"三字在眼前晃,像把钥匙正往锁孔里转。
归途中,紫鹃掀着车帘笑:"夫人今日嘴角就没下来过,给姑娘夹了三回蜜枣糕,倒把玉容姑娘晾在边上了。"贾悦裹紧斗篷,望着车外掠过的雪枝:"可沈老爷始终没露面。"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一停。
车帘被人轻轻挑起,沈墨的眉眼裹着寒气探进来,手里还攥着半枝雪梅:"我父亲说,明日巳时三刻,在正厅见你。"
贾悦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沈墨发梢的雪粒,想起昨夜在镜前练了十遍的福礼,想起那封藏在妆匣最底层的密信——若沈父刁难,紫鹃要立刻拿信去找李纨,那是她在贾府最稳妥的盟友。
"知道了。"她接过雪梅,梅花上的雪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你...可知道他要问什么?"
沈墨的指节蹭过她冻红的指尖:"他问我,你前日送的帖,是不是早有筹谋。"他顿了顿,"我说,你筹谋的从来不是帖,是...是往后四十年的雪。"
深夜,贾悦在烛火下最后检查裙裾的针脚。
妆匣里的密信被她取出来,信上"若有不测,望大奶奶周全"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紫鹃蹲在地上给炭盆加碳,火星子噼啪炸响:"姑娘,您说沈老爷明日会怎样?"
"怎样都好。"贾悦把信塞进紫鹃怀里,"但总要先迈过这道门槛。"她对着铜镜理鬓角,珠钗在镜中闪成一片星子,"明日,我穿那身月白湖绉,头发松松挽个随云髻——既显礼数,又不显得太刻意。"
烛火忽然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在风雪里站得笔直的梅。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屋檐下的冰棱已经化出了水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像是在敲倒计时的鼓。
第二日卯时,贾悦站在沈府正厅外。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她摸得温热,门内传来沉厚的脚步声。
她深吸一口气,把袖中的密信又按了按——该来的,总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父端坐在主位,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射过来:"贾五姑娘,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