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凡没有一大早就去找何婆婆。
他先是带着村民,热火朝天地在山下的河道里清起了淤泥。
一车车的黑泥被运到后山,按照陈教授的指导,和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堆成了好几座小山。
整个黑山屯都沉浸在一种久违的,充满希望的劳动热情里。
直到临近中午,叶凡才放下手里的活,回了家。
柳如雪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
灶上,用小火煨着一锅汤。
那是用村里老母鸡,加上几味叶凡从山上采来的,专门润肺的草药,熬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鸡汤,香气四溢。
叶凡没让柳如雪去,他知道妻子怀着孕,不想让她去冒任何风险。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鸡汤倒进一个保温饭盒里,然后又从屋角,拿出了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半米多高的木牌。
是他昨天下午,花了好几个小时,亲手刨光,打磨,用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
木牌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两行质朴的名字。
“先夫,何山。”
“爱子,何平。”
“之墓。”
落款是:妻,王桂香。
王桂香,是何婆婆的本名。
一个已经被村里人遗忘了二十多年的名字。
叶凡提着饭盒,扛着木牌,再次走向了寡妇坡。
这一次,他没有停在院门口。
在何婆婆惊愕和愤怒的目光中,他径直绕过了那道荆棘篱笆,扛着木牌,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片荒凉的山坡上走去。
“你站住!你要干什么!你给我滚下来!”
何婆婆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
她抓起弹弓,一颗石子呼啸着飞来,打在叶凡的后背上,生疼。
叶凡却像没感觉到一样,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近乎一种冒犯。
但他更知道,有些伤口,只有把它彻底撕开,照进阳光,才有愈合的可能。
他走到了山坡的最高处,那里是当年塌方的中心。
他将木牌,用力地,深深地插进了脚下的土地里。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已经追到山坡下,气喘吁吁,满眼通红的何婆婆。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在木牌前,点燃了三根从家里带来的香。
青烟,袅袅升起。
他退后三步,对着那块简陋的墓碑,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何大叔,何平兄弟。”
叶凡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山坡上。
“小子叶凡不是来刨你们的坟,也不是来抢你们的地。”
“我是来告诉你们,这个村子没有忘记你们。你们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才把命留在了这里。你们是英雄,不是没人要的孤魂野鬼。”
“这山,以前害了你们。现在,我要让它,养活你们的家人,养活整个村子。我要让你们看着,这片埋着你们的山,重新长出树,开出花,结出果。”
“你们,安息吧。”
说完,他将那盒还冒着热气的鸡汤,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何婆婆,我知道,这二十年,您心里苦。”叶凡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已经呆立在原地,浑身颤抖的老人身上,“我也知道,您院子里种的金丝皇菊,是治咳嗽的。这矿山开了几年,您的咳嗽,是不是越来越重了?”
“这碗汤,您喝了,润润肺。这块碑,我给您立在这儿。以后,您想他们了,就上来看看,跟他们说说话。别再一个人,憋在心里了。”
“地的事,您不用答复我。您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点头。您要是一辈子想不通,那这片地,就永远是您的。我叶凡,说到做到。”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大步下山。
整个山坡,只剩下何婆婆一个人和那块孤零零的,却仿佛散发着温度的木牌。
她呆呆地看着那块刻着她丈夫和儿子名字的墓碑,看着墓碑前那三缕即将燃尽的青烟,看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鸡汤。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她像一头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狼,守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她恨所有的人,恨这个世界,更恨这座吞噬了她一切的山。
可今天,这个叫叶凡的年轻人却用最强硬,也最温柔的方式,撞开了她封闭了二十年的心门。
他没有跟她谈钱,没有跟她讲理。
他只是还了她一个公道,还了她一个妻子和母亲,最卑微,也最渴求的尊严。
“哇——”
一声压抑了二十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从何婆婆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扑倒在那块木牌前,用额头,用脸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冰冷的木头,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她亲人的体温。
她哭得像个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山坡下,所有正在劳作的村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忍不住别过头去,偷偷抹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