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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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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一章 都擅借东风
    李去咎伸出了左手,他本来想摸摸自己的下巴,但是抬起手来之后,却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头顶。

    他的头皮有点发麻。

    虽说一直隐匿在月台观,收敛着所有的气机,藏匿着剑意,就像是一名和这天下风云完全脱开的老驿丞,但他自然有些手段,知道天下发生的很多事情。

    即便是在他看来,顾留白从关外返回长安,到了长安也就急冲冲的见过了皇帝和五皇子、六皇子,似乎还没来得及谋划什么,接着皇帝令六皇子暂代朝政,直接启程来到这里。

    夜深了,山风穿过荒坟之间的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李烬坐在那无名碑前,背靠着冰冷石面,手中酒壶早已空了,可他仍像喝着什么似的,一口一口地抿着空气。他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百年的尘烟,看见当年那个蜷缩在马车角落的小女孩。

    她那时不过十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却始终不肯闭上。郭光说她是瞎的,可她总说:“我能看见火。”

    那时谁都不信。

    直到她在地宫深处点燃第一缕愿力之光。

    “青词……”李烬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擦过铁锈,“你有没有后悔过?明明可以逃的。燕山封印未合时,我本想带你走,去江南,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村子,种田、养鸡、听雨打屋檐。你说好不好?”

    没有回答。只有风绕碑而行,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轻轻落下。

    他知道她不会答。她已不在形骸之中,正如老僧所说??她成了风,成了雨,成了人心底那一念不灭的“还想活”。但她若真能听见,或许会笑一笑,然后说:“郭叔说得对,我不是在撑,我是在活着。”

    李烬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一幕:高台崩塌之际,卢青词回眸望来,唇未动,声却入心??

    **“别让灯熄了。”**

    自那日起,他便再未真正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子时,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要点一盏油灯,添一勺油,说一句愿。不是为了祈福,不是为了改命,而是履行一个承诺:只要还有人愿意诉说愿望,就该有一盏灯为他们燃着。

    十年建明灯亭,二十年立割鹿书院,三十年整肃余烬盟残部,将门阀余孽逐出朝堂。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挥刀的江湖客,也不再是被权谋裹挟的棋子。他是“守灯人”,民间如此称呼他。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人传话的??把千千万万人说不出口的苦,烧成光,送上去。

    此刻,远处传来脚步声。轻,稳,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

    “是你。”李烬没有回头。

    郭光拄着一根乌木杖走来,肩上披着褪色的灰布袍,脚上是一双磨穿底的草鞋。他已经老得几乎认不出模样,连那枚铜钱也不再挂在腰间,而是贴身藏于胸口,紧挨心脏的位置。

    “我刚从洛阳回来。”郭光在他身旁坐下,喘了口气,“新任户部尚书拆了自家祖宅,把地皮捐出来建了一座灯亭。他说,他祖父曾参与血祭大阵,欠下的债,该还了。”

    李烬笑了笑:“总算有人明白了。”

    “不止这个。”郭家住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封黄绢信,“西陲快马加急送来的。河西那边出了事。”

    李烬接过信,借着月光展开。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

    >**韦家遗孤现身敦煌,手持半块‘初愿碑’碎片,自称掌握‘影蜕’最后秘钥。她要求见你与郭公,言有‘逆转生死’之法,可令卢氏母女归魂复生。然其行踪诡秘,身后似有异教势力追随,恐为陷阱。**

    信纸在风中微微颤动。

    良久,李烬将信折好,塞回郭光手中:“不去。”

    “为何?”郭光急道,“若真能让她回来……哪怕只是一瞬,也好过这般空等百年!”

    “你以为我不想吗?”李烬猛地转头,眼中竟有怒意,“你想不想她回来?想!日日夜夜都想!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宁愿化作风雨,也不肯留一具尸骨?因为她知道,一旦归来,便是重蹈覆辙!‘影蜕’的本质是什么?是以一人之身为锚,承载万民执念!若她回来,世人便会再度仰望她、依赖她、把她当成神明供奉!可她不是神!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流过血,做过梦,怕过黑,也哭着喊过妈妈!”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到最后几乎嘶吼。

    “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思念,把她重新钉上祭坛!”

    郭光怔住,嘴唇微抖,终是低下头,老泪纵横。

    “是我糊涂了……”他喃喃,“我只是……太想听见她叫我一声‘郭叔’了。”

    两人沉默良久,唯有灯火摇曳。

    忽然,郭光抬起头:“那你为何还要留着那块残片?”

    李烬一怔。

    “我知道你在怀中一直藏着它。”郭光苦笑,“每次路过灯亭,你都会悄悄伸手摸一摸。你以为我没看见?可你从未拿出来示人,也从未试图寻找其他碎片。你在等什么?”

    李烬缓缓伸手入怀,取出那巴掌大的青铜残片。边缘焦黑,半个“卢”字刻痕深刻,仿佛用尽最后一口气刻下的遗言。他凝视着它,像是在看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

    “我在等一个人。”他终于开口。

    “谁?”

    “不是谁,是哪种人。”李烬轻声道,“当初集齐愿力、点燃天枢之眼的,并非帝王将相,也不是修士高人,而是一个盲女。她之所以能做到,不是因为她血脉特殊,不是因为她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她**痛过**,因为她**不肯死**。所以,若有一天,要重启初愿碑,绝不能再由我们这些旧人来做。必须是由一个新的‘她’??一个同样被踩进泥里、却仍想抬头看天的人。”

    郭光愣住。

    “你是说……要等下一个卢青词?”

    “对。”李烬点头,“而且我相信,她已经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远方天际忽现一道银光。不是闪电,也不是流星,而是一线极细的辉芒,自西北划破长空,坠向江南方向。刹那间,天下三百六十座明灯亭同时震颤,灯火齐齐暴涨三尺,映得四野如昼!

    与此同时,幽州废墟上的主灯猛然一跳,竟自行脱离灯架,悬浮半空,化作一团流转不定的光球,缓缓升腾而起,似在呼应某种召唤。

    瞎眼老僧不知何时出现在山坡另一侧,虽目不能视,却抬手指天:“来了。”

    “什么来了?”郭光颤声问。

    “命运的回响。”老僧低语,“初愿碑残片共鸣了。有人已在南方点亮了第二道‘人心之火’。这不是模仿,不是复制,而是真正的继承??就像薪尽火传,火种不灭。”

    李烬站起身,望着那远去的光痕,久久不语。

    数日后,江南某村,盲眼少女醒来,发现自己枕边多了一枚铜钱。

    与郭光那枚一模一样,上面“太平”二字缓缓游动,宛如活物。

    她将其握入掌心,轻声说道:“我准备好了。”

    同一天,敦煌石窟深处,韦家遗孤揭开面纱。

    她面容清冷,眼神却炽热如焰。她将半块残碑置于祭坛之上,低声念诵一段古老咒文。

    霎时间,石壁裂开,露出一座隐藏千年的密室。

    室内陈列着三十六块愿力石板碎片,每一枚都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而在最中央的石台上,静静躺着一具干尸??身披素衣,双手交叠于胸前,眉心一点朱砂未褪。

    正是当年被族老带走的卢氏主母。

    “母亲啊……”韦氏女子跪下,“您以自身为锁,镇压‘影蜕’源头百年。如今,有人要唤醒它,也有人要毁灭它。但我既承您的血,便知您所求从来不是复仇,而是终结。

    所以,请允许我??

    以您的名字,点燃最后一盏灯。”

    她割破手掌,鲜血滴落在残碑之上。

    刹那间,所有碎片开始震动,彼此吸引,竟自动拼接成一块近乎完整的石碑轮廓!

    唯有左下角仍缺一角,形状恰好与李烬手中的残片吻合。

    天空骤然变色。

    乌云翻滚,雷声滚滚,却无雨落下。

    一道赤金色的光柱自地面冲天而起,直贯星河!

    九州大地,无数百姓抬头望天,只见苍穹之上浮现一行大字:

    >**愿者可继,火者当燃。

    >若无人执灯,则天地自择。**

    长安城内,年迈的史官猛然惊醒,提笔疾书:

    “今日,初愿再现,碑未成而势已成。天下灯亭皆鸣,小儿梦中皆呼‘姐姐’。老夫伏案泪下,知此非幻象,乃人心所聚,命格所归。”

    而在北方草原,一名牧羊少年拾得一枚掉落的铜钱。

    他不懂文字,却莫名流泪,喃喃道:“我想回家。”

    当晚,他帐篷内的油灯无风自亮,持续七日不熄。

    李烬得知消息后,终于动身南下。

    临行前,他对郭光说:“我去看看那个孩子。如果她真是新的执灯者,我会把这块残片交给她。如果不是,我也要去告诉她??哪怕失败,只要你还在挣扎,就值得被记住。”

    郭光送他至山口,递过一只旧陶壶:“带上吧。这是我最后一次酿的酒,说是给你,其实是给她。就算她不喝,闻一闻也好,至少知道这世上有人等她很久了。”

    李烬接过,郑重收入行囊。

    一路南行,沿途所见皆令人动容:

    昔日饥民遍野的河南道,如今稻浪翻滚;

    曾为门阀私产的盐池,现已归百姓共治;

    就连最偏远的黔中山区,也有孩童围坐在灯亭下,跟着老师朗读《割鹿记》中的句子:“凡人亦可照夜行,不必待圣贤降世。”

    抵达江南小村时,正值子夜。

    李烬远远望见,那盲眼少女正坐在门槛上,手捧铜钱,面向东方。

    她身边围着十几个村民,有老有少,人人手中提灯。

    “她在等什么?”李烬问身旁的村长。

    “她说,今晚会有星星掉下来。”村长笑道,“我们都陪着她等。”

    话音未落,天边银光再现!

    那道辉芒划破夜幕,精准落入少女掌心,化作一枚晶莹剔透的光核,缓缓融入铜钱之中。

    铜钱顿时大放光明,竟在空中悬停片刻,而后轻轻飞起,绕着整个村庄飞行一周,最终落回少女手中。

    她睁开盲眼,嘴角扬起:“我听见她了。她说:‘轮到你了。’”

    李烬走上前,颤抖着掏出那块青铜残片,递到她面前。

    “这是……”少女指尖轻触,瞬间脸色剧变,“这是母亲留下的印记!原来你们一直在守护它!”

    “现在,”李烬沉声道,“我把它交给你。但你要记住,这不是权力,不是神器,而是一份责任。你可以用它去拼合初愿碑,许下一个超越因果的愿望。但你也必须明白??真正的愿望,从来不是靠奇迹实现的。它是千万人咬牙坚持的结果,是我们一代代人不肯低头的证明。”

    少女低头沉思许久,终于接过残片,紧紧攥在手心。

    “我的愿望很简单。”她轻声说,“我不求风调雨顺,不求国泰民安,更不求长生不死。

    我只希望,从此以后,每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都能安心地说一句:‘我还想活下去。’

    并且,真的能活下去。”

    话音落下,铜钱再次腾空而起,携带着那块残片,直冲云霄!

    三百六十块碎片同时共鸣,跨越山河湖海,纷纷离地飞升,在苍穹之上缓缓汇聚、拼接!

    一座巨大的虚影碑体逐渐成型,横亘天际,光辉万丈。

    碑面空白,等待最后一笔。

    少女仰头,含泪微笑:“请让我写下第一个字。”

    她抬起手,以心为笔,以愿为墨,在碑首郑重刻下:

    **愿**。

    那一刻,天地寂静。

    所有灯亭灯火齐齐转向南方,如同朝圣。

    婴儿在襁褓中止啼,老人在病榻上坐起,囚徒在牢狱中仰面流泪。

    就连江河湖海,也都泛起粼粼波光,仿佛在回应这一字之重。

    碑成之日,无人庆祝,无人喧哗。

    人们只是默默走到最近的灯亭,添上一滴油,说一句愿。

    然后转身离去,继续耕作、读书、抚养儿女、照顾病亲。

    因为他们终于懂得:

    太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也不是某个英雄赐予的,

    它是每一个人,在黑暗中不肯放手的那一点点光。

    多年后,那位盲眼少女成为新一代“守灯人”。

    她走遍天下,倾听百姓名字背后的故事,将它们刻入《割鹿记》续篇。

    书中依旧无一人姓卢,无一人居庙堂,

    但他们的眼睛,又一次照亮了黑夜。

    又一百年,童谣再次演变:

    >铜钱暖,灯笼明,

    >谁把余烬捂在心坎?

    >不问帝王几更替,

    >割鹿原上,代代执灯行。

    而在长安荒山的无名碑前,每逢清明,总有一位白发老妪放下纸灯。

    她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坐着,直到天明。

    有人问她是谁,她只答:“我是她等的那个人。”

    没人知道她在等什么,也没人敢问。

    风依旧吹,灯依旧亮。

    李烬的酒壶还留在碑旁,里面不知何时积满了雨水,映着星空,像一面小小的镜子。

    镜中倒影,不是一个老人,

    而是一个破马车里的盲女,

    正抬头望着漫天星火,

    轻声说:

    “你看,灯还没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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