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天气的晴雨和苞米地的青黄交替中流淌,像是一幅缓慢而平静的田园画。
孵出的小鸡一天天长大,宋老蔫将窝棚修补得更加严实,开垦出的第二块地里,土豆窜出嫩绿的芽尖,地旁意外长起来的野西瓜苗,竟结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翠绿小瓜。
小喜杵着拐杖的身影越来越稳当,她开始缝补宋老蔫磨破的衣裤,渐渐还能靠在土灶后煮苞米糊糊,甚至还能慢慢踱步到门口晾洗两人的衣物。
最让宋老蔫心疼又欣慰的是,小喜用葫芦编了个小小的藤条水壶,斜挎在脖子上…当她拄着双拐,摇晃却又坚定地穿过田埂,一步一挪地走到地里,将凉开水递到他面前时…宋老蔫那双木讷的眼睛里,竟泛起了一层湿润。他抱着水壶,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喉结滚动的声音都带着满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精确的刻度,只剩下两个坚韧的生命,相互依存的暖意,和对未来的期盼,在悄然生长。
宋老蔫从村里带回了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崽子,他把小狗揣在怀里带回来时,小喜惊喜地“啊”了一声,眼睛亮得像发光。
两人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小生命,笑了。
“小黄。”
宋老蔫瓮声瓮气地给这只毛色发黄的小家伙定了名字。
从此,宋老蔫出门下地或去村里时,小黄就成了小喜最忠实的陪伴,小小的一只围着她的拐杖和影子跑、跑累了趴在她脚边打盹、有时呜咽着舔舐她行动不便的脚。
带回小黄的代价,是宋老蔫成了村里处理尸体唯一的工具。
王金水让人送来一架破烂板车的部件,宋老蔫默默地组装好。
从此,这架破陋的板车时常出现在村道上,宋老蔫佝偻着背,拉着它,上面盖着破草席,里面躺着从城里抓来被活活打死的两脚奴、或是村里还不起债或触怒了王金水的倒霉蛋。
尸体又脏又臭又晦气,没人愿意沾手。只有宋老蔫,这头最木讷、最任劳任怨的‘牛’,拉着它们,一步步走向乱坟坡,将它们收殓入土……
又是一年苞米收成季,货郎的铃铛声响彻芦岗村的村口。
宋老蔫拉着板车,上面装着五个鼓囊囊的大口袋,里面是晒干的苞米,过秤,五百八十一斤。
王金水叼着烟卷,眼皮都没抬,随手甩出六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收好了宋老蔫,老子够意思了!”
宋老蔫捡起那六十块钱,拉着板车向村口走去,在货郎摆开的摊子里,他指着一件大红色的女式毛衣,“这个。”
那抹鲜艳的红,在灰扑扑的摊子上醒目得像团火。
宋老蔫把毛衣整齐的叠在怀里,一路护着,回到了窝棚。
夕阳,昏黄,透过窝棚缝隙,落在小喜身上,那抹崭新的红色,照亮了她眼中久违的光彩,也点亮了宋老蔫那张木讷的脸。
那一夜,小喜抱着红毛衣,开心的一夜没合眼,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又心疼起那五百多斤苞米,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又喜又忧的叹息。
然而,这抹照亮寒窑的微光,很快引来了黑暗的觊觎。
没过两天,王金水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地晃悠到了乱坟坡。
看到正在门口的小喜,王金水那双三角眼里瞬间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浓浓的意外和贪婪。
“哟嗬!”
他怪笑一声,唾沫星子乱飞,“我说你个蔫包木头怎么舍得花大价钱买件红衣裳,原来是捡了老子的大便宜啊!啧啧,这婆娘养得倒是有点人样了!”
他上下打量着小喜,眼神像毒蛇一样黏腻,随即大手一挥,
“带走!”
“不行!”宋老蔫丢下农具冲过来,张开双臂挡在小喜面前,像一座敦厚的山。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王金水,喉咙里发出讷讷的低吼,“我…我买!”
“买?”王金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就凭你?行啊,蔫包木头出息了!五千块!现钱…拿来!”
五千块!
无疑…一个天文数字!
宋老蔫的脸瞬间煞白…
“我…我没有…!”
“那你说个球…带走!”
“我干活抵!”
宋老蔫咬着牙,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倔强,“我给你干活!不要工钱!抵够为止!”
“好!痛快!立字据!”
王金水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他要个残废的两脚奴能有多大用处,地牢里要什么款式的没有?他要的是宋老蔫这头身强力壮的‘牛’…
他立刻让人拿来纸笔,当场写下一张卖身契般的霸道条款……
小喜眼睁睁看着宋老蔫粗糙的手指按在红印泥上,再重重按在那张薄薄的、却足以决定她命运的纸上,眼泪夺眶而出。
她扑过去抓住宋老蔫的胳膊,拼命摇头,发出破碎的哭喊,“呃…啊…死…死…不…累…”(我死了…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宋老蔫反手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目送着戏谑嘲弄的王金水一行人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