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黏在断柱上,像没擦干净的眼泪。
南荒祭坛废墟外,老妇王婶攥着半块发硬的馍馍,盯着那半截立起来的灰白色神像直抹眼睛——三天前炸成泥浆的神骸,竟被天名录残部用黑泥重新糊了个大概,裂痕里渗出的黏液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紫。
"神这是用命护着咱们呢。"穿灰布衫的神官扶了扶歪斜的面具,声音里浸着悲痛,"各位乡亲,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神的眼泪和咱们的眼泪汇到一块儿,就能让神再活过来。"
王婶的孙子小豆子躲在她腿后,盯着神像裂缝里往下淌的黏液直撇嘴:"那不是眼泪,是鼻涕。"
"胡咧咧!"王婶拍了下孙子的背,可手刚举起来就顿住了——她看见不远处的紫菱了。
那姑娘站在断碑旁,胸前的星钥正发出暗红的光,眉峰紧拧成个"川"字,指尖轻轻抵着唇,像是在透过什么看不见的网捕捉什么。
"卜凡!"紫菱突然提高声音,裙角扫过满地碎陶片,"星钥监测到异常。"
正在泥坑边逗蛤蟆的卜凡抬头,嘴角还沾着烤红薯的焦皮:"咋?
那破泥像还会闹肚子?"
"不是闹肚子。"紫菱攥紧星钥,链坠烫得她掌心发红,"那些黏液在吸收哭声。
你看——"她指尖划过星钥表面,空中浮起半透明的画面:哭嚎的妇人眼角渗出银亮的结晶,像泪珠凝了霜,正顺着风往神像裂缝里钻,"他们在拿悲痛养神格。
赖雪说的对,这次不是压抑,是共情。"
"嘿,换汤不换药。"
泥地上突然响起树枝划动的声响。
赖雪蹲在废墟边缘,用半截枯树枝在泥里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泥巴混着红薯汁在她指尖晕开,"你看这能量流向——"她抬手指向神像基座,"和笑骸引擎的回路几乎一样,只是把'压抑阀'换成了'哀伤泵'。
哭的人越多,神格越完整。"
卜凡把狗尾巴草往耳朵上一插,弯腰捡起块带字的陶片——上面"此地不宜装神"的刻痕还清晰着。
他摩挲着陶片边缘,突然咧嘴笑出白牙:"那咱们就给这泵里塞点沙子。
赖瑶!"
"哎!"
东边传来铁锹撞石头的脆响。
赖瑶扛着半人高的铁锹从地脉节点钻出来,鬓角沾着泥,身后跟着七八个散修,每人怀里都抱着个破泥偶——三天前爆炸的泥偶残骸,"地脉底下的泥核挖到了!
这玩意儿被真名契污染过,还沾着野神的味儿呢!"
"成。"卜凡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一把浅粉色的蘑菇粉,"这是醉笑菇,磨成粉掺进泥核里。"他抓起一把泥核和菇粉搓了搓,"搓成香灰丸,伪装成神赐的福丹。
等会儿我让小豆子他们去说,这丸子能让神听见最真心的哭。"
赖瑶捏着丸子嗅了嗅,突然嗤笑:"你这招损啊——醉笑菇一发作,哭着哭着就得笑,眼泪鼻涕一块儿冒。"
"要的就是这股子乱乎劲儿。"卜凡拍了拍手,泥粉簌簌往下掉,"神要的是纯粹的哀,可人哪有纯粹的?
哭到一半想放屁,笑到一半想抹泪,这才是人味儿。"
日头爬到头顶时,香灰丸混进了神官分发的"福丹"里。
王婶捏着丸子犹豫:"神赐的东西,能随便吃?"
"吃吧奶奶!"小豆子拽着她袖子蹦跶,"刚才隔壁村二狗子吃了,说神夸他哭的最响!"
王婶一咬牙把丸子咽了。
三息后,她突然捂住嘴——不是想哭,是想笑。
"呜哇...神啊..."她抽抽搭搭刚开了个头,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往上扯,"您咋...咋穿这么破的衣裳..."
"噗嗤!"旁边蹲的汉子没忍住,"婶子您哭就哭,说啥大实话!"
王婶笑出了鼻涕泡,手忙脚乱去擦,结果抹了一脸泥:"我...我不是故意的...嗝——"
笑声像火星子掉进干柴堆。
小豆子盯着奶奶花脸直拍腿,二狗子笑倒在泥坑里,连跪着念悼词的神官都绷不住了——他刚喊出"神之慈爱",嘴里突然蹦出句:"你妈喊你穿秋裤,别装清高装感冒!"
"这...这是神谕?"有信徒懵了。
"屁的神谕!"赖瑶躲在断柱后,看着现场乱成一锅粥,拍着大腿乐,"卜凡那混球的顺口溜都跑人脑子里了!"
紫菱的星钥突然爆发出刺目红光。
她盯着浮在空中的画面,瞳孔骤缩:"神像里的黏液在倒着爬!
醉笑菇激活了泥核里的野神记忆,现在所有哭的人,脑子里都在循环播放卜凡骂天劫的录音!"
画面里,老神官抖着胡子想念悼词,嘴皮子却不受控:"雷劫是二舅,今天不劈明天挠——"
"哈哈哈哈!"
"噗!"
笑声掀翻了祭坛的灰雾结界。
残部主祭躲在神像后,法袍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攥着骨笛刚要吹响,神像突然剧烈震颤,裂缝里"噗"地喷出一团黑雾——混着泥巴、旧袜子味,还有卜凡的录音:"各位观众,欢迎收看《今日神坛》——本期主题:谁还没个臭脾气?"
"轰!"
神像轰然倒塌,砸起的泥坑里,一只被炸焦的泥偶缓缓抬起手,中指挺得笔直。
暮色漫上来时,卜凡蹲在山头上烤红薯,火星子噼啪溅在他沾泥的裤腿上。
赖雪坐在他旁边,望着废墟里还在傻笑的人群,嘴角也跟着翘了:"他们怕是要气疯了。"
"气疯了好。"卜凡撕下半块红薯递过去,"神要是能被气疯,那才叫神。"他咬了口红薯,热气从鼻腔冒出来,"你看那些人——哭着哭着笑,笑着哭,多鲜活。
神总想把人变成他们的模样,可人才是最像人的时候..."他抹了把鼻尖的泥,"是放屁都不挑场合。"
夜风卷着烤红薯的香吹向远方。
紫菱突然拽了拽卜凡的袖子,星钥发出幽蓝的光,指向北方:"七座城池的方向...有新的能量波动。"
卜凡眯起眼。
借着火光,他好像看见北方的天空下,七道灰白色的影子正缓缓升起,胸口嵌着的东西闪着冷光,像七颗没睡醒的星。
"看来咱们的戏,才刚开锣。"他把最后一块红薯塞进嘴里,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去会会这些新邻居。"
废墟里的笑声还在飘。
风掠过断柱,吹起半片碎陶,上面的字被擦得更亮了:"此地不宜装神,宜放响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