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寂静的环城北路,月光照着他的后背,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到身前的柏油路面上,自行车前轮,一路追逐着地上的身影向西快速的滚动。城市的喧嚣彻底退去,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明灭。回到熟悉的交通局家属区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唯有几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如同沉睡巨兽身上稀疏的鳞片。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和淡淡饭菜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亮着,正在播放着某个深夜节目的尾声。画面有些闪烁,声音被调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像一只疲惫的蚊子在角落里哼哼。这微弱的电视屏幕光源,勉强勾勒出沙发上一个人影的轮廓。
江春生反手轻轻带上门,尽量不发出声响。“妈?您还没有睡?”他试探着叫着问了一声,声音放得很轻。
“嗯,回来了?”母亲徐彩珠的声音响起,带着固有的关切和长时间等待后特有的沙哑般嗓音。她身体动了动,伸手摸索着沙发旁边那盏老式落地灯的拉绳开关,眼睛从闪烁的屏幕转向门口。
“啪嗒”一声轻响。
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电视机屏幕带来的冷清感,填满了沙发前这一小片空间。徐彩珠的脸在灯光下清晰起来。她身上披着蓝色的春装,头发有些松散地挽在脑后,眼角眉梢刻着岁月留下的细纹,脸上此刻都透着一股等待的倦意。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直直地落在刚进门的江春生身上。
“春生啊!来,坐这儿。”她拍了拍身边沙发空着的位置,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母亲徐彩珠夜深人静等他回家后才会去安心睡觉已经是常态,但今晚却不太寻常。以往都是关心几句后就催他赶紧洗了上床,今晚却破天荒的叫他先坐下,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至于说什么,他心里没有底。
他低头扫了门口的鞋架一眼,父亲江永健常穿的那双已经有些变形的旧皮鞋,静静的躺在鞋架最上层。——看来父亲在家,此刻,应该已经睡下了。
“妈?这么晚了,您先去睡吧!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说行吗?”江春生嘴上虽然表达出了异议,但身体还是依言走过去,随手把提包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母亲徐彩珠指定的位置坐下。老旧的沙发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电视机那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成了背景里唯一的噪音。
徐彩珠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江春生脸上、头发、衣领处乃至整个上身仔细扫过。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徐彩珠的鼻子微微翕动,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又喝了不少酒吧?”徐彩珠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跟朋友聚会?”
“嗯,”江春生应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就是原来在治江卫生院的老朋友李志超,还有他姐夫于永斌和他一个大老表。四个人也就喝了两瓶酒,不多。”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松一松衬衫领口,却在半途又放了下来。
徐彩珠的目光紧随着他的手,没有放过他这细微的动作。她没接话,只是继续看着他,那目光沉静,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江春生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开了层层掩饰,暴露在灯光下。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女性的、清新温润的香味,在酒气的掩盖下,如同水底的暗流,终究无法彻底遁形,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电视机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变成了一片闪烁的雪花点,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江春生被母亲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起身去倒杯水。
“你们吃饭就只有四个人?应该还有其他人吧……”徐彩珠突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你身上怎么又有股女孩子的味道?”她顿了顿,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牢牢锁住江春生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的脸,语气更加直接,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探询,“跟上个礼拜……你晚上回来时沾的那股香味……一模一样。”
江春生只觉得头皮一麻,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他万万没想到母亲的嗅觉竟如此敏锐,更没想到她记得如此清楚!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或掩饰,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巴张开,却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啊?没……没什么味道啊?可能是……饭店里服务员的……”
他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母亲直视的目光,声音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心虚。这种欲盖弥彰的笨拙反应,在徐彩珠这样历经世事又心细如发的母亲面前,简直如同雪地上的墨迹一样刺眼。
徐彩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猜测瞬间坐实了八九分。她没有立刻拆穿,只是微微前倾了身体,昏黄的落地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她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却让江春生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