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外的翠竹在暮春的风里沙沙作响,细长的影子投在石子小径上,如同满地碎裂的墨玉。
宝玉立在竹影深处,望着黛玉那双含愁带露的眸子,只觉得心口被滚烫的东西堵着,不吐不快。
他抓住黛玉纤细的腕子,那微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颤,积压了不知多久的话,终于冲破了层层叠叠的顾忌和少年笨拙的掩饰,汹涌而出:“好妹妹,我的心事,你……你竟不知道么?横竖我的心,横竖只在你身上……你只管放心!”
黛玉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声,仿佛九天惊雷直直劈进她的神魂。宝玉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剧痛,又像最清冽的甘泉,瞬间淹没了所有长久以来的酸楚、猜疑、自苦。她整个人僵在那里,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唯有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狂跳,震得她站立不稳。巨大的羞意和一种灭顶般的、无法承受的欢喜同时攫住了她。她猛地抽回手,不敢再看宝玉那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眼神,只低低地、急促地、带着哭腔抛下一句:“你的话……我……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只受惊的蝶,倏然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飞快地逃离了这片几乎要让她窒息、又让她魂牵梦萦的竹影深处。那烟青色的身影掠过重重花影,转瞬消失在小径尽头。
宝玉兀自僵在原地,黛玉那句“我知道了”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把他的神魂都勾走了。他怔怔地望着黛玉消失的方向,眼神空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仿佛被巨大的幸福冲击得不知身在何处。世界只剩下竹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这时,花障后,袭人捏着把轻巧的竹骨团扇,脚步匆匆地寻来。她本是想着日头渐毒,怕宝玉热着,特意取了扇子送来。花障疏影掩映,她一眼便瞧见了呆立如木雕泥塑的宝玉,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宝玉对着黛玉背影最后那几句绝望又炽烈的剖白:“好妹妹,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烟化灰,可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袭人的耳膜,又瞬间化作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猛地顿住脚步,藏在花障后,连呼吸都屏住了。手里的团扇扇柄几乎要被她生生捏断。惊!惊的是他二人情意竟已深重至此!那“化烟化灰”的决绝,哪里是少年懵懂,分明是生死相许!急!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若林姑娘真成了宝二奶奶……那清高孤傲的性子,那体弱多病的身子,日后这怡红院,还有她袭人的立锥之地吗?她心心念念的宝二奶奶,是端庄宽厚、平和识大体的宝姑娘啊!臊!一股难言的酸涩和羞臊直冲头顶。她贴身服侍宝玉这些年,衣不解带,尽心竭力,一颗心早已暗暗系在他身上。
此刻亲耳听着他对着另一个女子诉尽衷肠,字字句句都是她从未得到过的炽热情意,这巨大的失落和难堪,让她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能再待下去了!
袭人猛地转身,脚步虚浮地逃离了那片见证了一切的花障,心乱如麻,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半。
回到怡红院自己的小耳房,袭人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气。心口依旧怦怦乱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她跌坐在小杌子上,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宝玉那痴狂的眼神,是黛玉仓惶离去的背影,还有那句要命的“化烟化灰”。兴儿那日在外头当值,和几个小厮闲磕牙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耳边:“……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连兴儿这等外头的粗使小厮都看得分明,老太太属意林姑娘!袭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老太太是贾府的老祖宗,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宝玉的婚事,老太太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板上钉钉。林黛玉……袭人闭上眼,心头一阵发紧。林姑娘是好,才情品貌没得挑,可她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药罐子不离身。
日后若真成了当家奶奶,能撑得起这偌大的家业吗?能容得下宝玉身边这些“姐姐妹妹”吗?袭人不敢深想。她眼前浮现的是宝钗温和从容的笑脸,是宝钗待人接物那份滴水不漏的妥帖。宝姑娘才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宝二奶奶!宽厚,平和,懂得体恤下人,更不会苛待宝玉房里人。跟着这样的主母,日子才有奔头,才有安稳。
不行!绝不能让宝玉娶林姑娘这事成了定局!袭人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下棋,而且要快!要赶在老太太正式开言之前,布下她的棋局。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心思飞快地盘算:当务之急,是攀上一个足以抗衡老太太、又能左右宝玉婚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