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中,宝玉身边那些光彩照人的大丫鬟们如同春日繁花,灼灼其华。
可花丛底下,还有不起眼的小草——林红玉,大家都叫她小红。宝玉似乎压根不记得自己院子里还有这样一个人。
那日宝玉口渴,难得身边伶牙俐爪的大丫鬟们一个都不在,只有小红默默递上了一杯温茶。宝玉这才抬眼,有些惊讶地端详这个陌生的丫头:“你也是我屋里的?怎么倒像头一回见?”
话音未落,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秋纹、碧痕抬着水桶进来,恰好撞见这一幕。秋纹那双杏眼立时喷出火来,把水桶重重一放,盆里的水溅湿了半幅裙角。
“哎哟,好个伶俐丫头!单等着这巧宗儿呢!”她几步上前,指尖几乎戳到小红脸上,“也不照照镜子,打量二爷眼里能有你?只怕连你名姓都记不住!”碧痕也冷笑着帮腔:“就是!鸟喂了么?茶炉子烧了么?正经差事不做,专会钻空子!”
小红脸上血色褪尽,攥着衣襟的手指关节泛白。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针,刺破了方才的温顺:“鸟食天不亮就添了,那时姐姐们还在梦里!茶炉子——今日本不该我的班次!有茶没茶,犯不着来问我!”每一个字都砸得结实,把那些刻薄的质问堵得严严实实。秋纹没料到这闷葫芦似的丫头竟敢顶撞,一时气结,脸憋得通红,只狠狠瞪着她。
小红快步走出屋子,身后那刀子似的目光和尖锐的嗤笑几乎要将她刺穿。她躲到后院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粉墙滑坐下去。委屈的酸涩堵在喉头,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想起爹娘林之孝夫妇——府里都说他们“一个天聋,一个地哑”,仿佛只知闷头做事。可爹娘私下教导她的话却字字清晰:“话出口前,先在舌尖上滚三滚。主子跟前,眼要亮,嘴要紧,手要快。”这深宅大院,锋芒太露是祸,可一味忍气吞声,更会被人踩进泥里。
她慢慢站起身,拍掉裙角的灰土。恰在此时,回廊那边传来王熙凤带着笑音的吩咐:“去告诉平儿,外头预备的银子……”小红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翻涌的心绪,快步迎上去,将凤姐的差遣应承得干净利落,条理分明,竟无一丝错漏,仿佛刚才那场难堪从未发生。
凤姐那双丹凤眼在她脸上停了停,掠过一丝讶异。后来寻人传话时,竟特意点了小红的名。当小红将四五门子缠绕不清的话头,清晰无误地回禀完毕时,凤姐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好丫头!倒比那些锯了嘴的葫芦强百倍!可愿跟着我学学眉眼高低?”
小红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沉静如水,只深深一福:“我们做奴才的,不敢说什么愿不愿,但凭奶奶差遣。能跟着奶奶学些见识,是奴婢的造化。”
从此,小红成了凤姐身边仅次于平儿的得力臂膀。她冷眼旁观,怡红院里,袭人的周全、晴雯的娇艳,如同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她看得分明,此处绝非久留之地。果然,当抄检大观园的狂风骤起时,芳官、四儿等人如残花般零落,而她,早已稳稳立在凤姐的羽翼之下。
更深的棋局在她心底铺开。那个在园子里偶遇、机敏又上进的贾芸,身影渐渐清晰。凤姐处的历练,如同为她插上双翼;父母那套“天聋地哑”的生存之道,则是她深埋地下的根脉。她不甘心一生匍匐,她要攒足了力气,挣脱这金丝笼的束缚。
当贾府倾颓的阴影悄然迫近,许多昔日显赫的奴仆惶惶如丧家之犬时,小红却异常平静。她望向府邸外那片更广阔的天地,眼神锐利而清醒。她所积蓄的力量,所谙熟的人情与世故,终将在那辽阔之地,助她真正展翅翱翔——那里,没有“林红玉”,只有她自己。
小红站在凤姐院外的石阶上,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府邸屋檐,投向天际。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越悠长,仿佛穿透了深宅高墙的滞重空气。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对过往的庆幸,而是对未来的确认——翅膀既已悄然长成,又何须再困守于他人檐下?那无垠的天空,正静待她振翅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