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幕横空出世,但凡有些头脑的,或是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勋贵、士绅官员,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
后世的所谓“士农工商”排位,骨子里和眼下,并无二致。
古代的贵族、士绅家族即便经商,他们依旧是士,绝不会因沾了铜臭就从云端跌落泥潭。
而那些纯粹的商人,即便家财万贯,若不能掌握资源、步入官场,阶层的大门就永远对他们紧闭。
混得好一点,搭上个贵人,无非是贵人门下走狗罢了。
后世所谓的商人参政,和咱们没区别,咱们也是商人参政。
朝堂之上,是经商的贵族、官员在经营。
地方乡里,是经商的士绅地主在操盘。
至于那些只晓得低买高卖、赚些辛苦差价的寻常商贩,想跻身庙堂?
哼,简直是痴人说梦!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们以己度人,笃定后世亦然。
那些既不掌握生产资料、也不掌控人口的单纯商人,绝无可能真正触摸到权力的核心。
只有那些单纯的商人才会异想天开,认为后世是商人参政。
单纯,既指想法单纯,也指商业单纯,即没有掌握资源,只是低买高卖挣差价的商人。
大明,洪武年间。
应天府的布匹商人纪率土,便是这样一个“双重单纯”的人。
他的布匹店隔壁,是胭脂水粉铺子。
掌柜名叫,孟啸鹑。
不过,因他整日与胭脂水粉、闺阁女子打交道。
街坊邻里便半是调侃、半是亲昵地将他那威武的名字“啸鹑”,唤作了更显柔和的“晓春”。
孟晓春对此只是豁达一笑。
既已做了上门女婿,继承婆家……娘家……婆娘家这脂粉生意,被人调侃几句名字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还感念大家口下留情,没叫他“小春”那般过于柔媚、甚至引人遐想的名字。
他笑称这“晓春”二字取得极好,有诗意,有古意。
竟像是从他本家唐朝诗人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句中化出,显得他这卖脂粉的也附庸了几分风雅。
他虽身处“赘婿”这鄙视链的底端,却从不怨天尤人,反而性情温厚,乐善好施。
谁家有个难处,他都愿意搭把手。
加之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谈吐清晰有条理,久而久之,整条街的人都爱与他往来。
那点因他职业和身份带来的轻视,早已化为了真诚的接纳。
隔壁的纪率土,便是最爱找孟晓春聊天的一个。
他觉得孟掌柜是个有见识、有思想的妙人,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
尤其是天幕出现后,纪率土多是看个热闹,孟晓春却总能从中咂摸出些深意,这更让纪率土钦佩,没事就爱搬两个小凳,凑在店门口与孟晓春闲谈。
此刻,看着天幕上那些尖锐的评论,纪率土张大了嘴,脸上满是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啊?这……我还以为到了后世,咱们商人的地位就能不一样了呢?”
孟晓春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略冷笑,摇了摇头。
“纪兄,你可真是……天真。”
“同样是经商,士绅、官员、贵族们那是玩,他们永远是士。”
“而像你我这般,靠着些许本金,辛辛苦苦低买高卖,赚几个辛苦钱的,那才叫商。”
“千年以来,根子上的东西何曾变过。你怎么会生出这般不切实际的幻想?”
纪率土有些不服气,低声嘟囔着反驳:“我不是看那天幕里说,后世的商人也能登堂入室,甚至能影响朝廷决策嘛……”
孟晓春轻笑一声,“能涉足那般政治的商人,哪个手下不是握着百万漕工般的生计?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叫掌握了资源!”
“像你我这样,守着个小铺面,雇着三两个伙计的,也配叫商人?不过是糊口罢了。”
话锋一转,孟晓春问道:“纪兄,你既做这布匹生意,也算有些积蓄,为何不想想办法,去衙门打点一番,租些田地,雇人种桑养蚕,再寻些巧手妇人织布?”
“慢慢将源头抓在自己手里,岂不胜过终日被货源拿捏?”
纪率土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使不得,使不得!”
“种地养蚕那是看天吃饭的勾当,风险太大。”
“雇人织布也要操心管理,哪有我现在这般,从大织户手里进货来得安稳省心?”
孟晓春看着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又几分了然。
“所以啊,纪兄,这正是你我一直只能是商,而难以触摸农甚至士的缘由。”
顿了顿,孟晓春压低了些声音,“自古以来,朝廷一旦缺钱,无非两条路:掠之于商,或是掠之于民。”
“而历来,都是先掠之于商,抢完了商人若还不够,才会把手伸向百姓。”
纪率土也不全然是傻子,立刻想到了关窍,疑惑道:“可掠之于商,商人损失了钱财,必定会想方设法从百姓身上加倍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