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神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啊,这好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来着,在任何的文化里。
不过这些人——这些明显出生于“城市”而非“郊区”的人眼中,这并不危险,甚至熟悉而安心。
“你们注意到了吗?我们这批好像能力都跟影子有关有关。”
“那不奇怪吧,我们是一起被主接引的啊。”
“就……为什么会是影?不是雾,或者风之类的?”
“嗯?这还用问?‘夜降之时,唯影可见’,影是夜的语言。”
不像郊区恨不得对信仰赶尽杀绝,在城市里,拥有信仰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祷文是教科书内容的一部分,神谕和典故早在儿时就像乘法口诀一样被灌输进每一个人脑子里。说出每一句祷词、每一个称号,引用神的象征和属性时像在背诗,没有畏惧,也没有疑问。
信与不信不重要,因为这是所有人都必须熟悉的社会语言。
但熟悉不等于理解。
即使来自未来,且一次次地尝试、碰壁、修正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星榆才逐渐摸索出所谓“族群”的本质,但她也不确定,是否这就是全部。
“主”没有欺骗她们,只是说得从来不完全。
“赐福”?没错。
神明将转变称作赐福,她们也欣然接受了这份馈赠。可没有人意识到,这祝福与人类理解的“好”,未必同义。
从仪式完成的那一刻起,她们的身体就已经脱离了“人类”的定义。
人们得到了“血亲”身份,被纳入“族群”。
这也没错。
只是,这不代表她们以后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族群之间确实亲近——靠得越近,能力的增幅就越强。但与此同时,生命也能被吞噬,被转移,被剥夺。
此外,在这一切之下,还有一重变化,几乎无人察觉。
她们有一种未显现的能力,附着于“血”的馈赠。
不像基础能力和转化能力,在获得那一刻就被自动察知,它无声无息地潜伏于体内。
甚至即便拥有信息读取的星榆,也是在隐约察觉到那种“异变”之后,才在自己体内的信息中看到了它的名字——血液侵蚀。
它与转化能力一同生成,被灵魂的结构牵引,逐步孕育出微妙与极其个人化的变化。
以上全部,此刻的人们一无所知。
追随者以为是神明回应了她们的愿望和梦想,而星榆看到的,却是“神”借由她们的身躯,向这个世界投下了自己的梦。
一群人被赋予同源血液,被认定为“新族群”,相亲相爱。
但神在等待她们自行觉醒、互相试探、彼此猎杀。
什么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回家”已经是个完全破灭的梦想?
谁会第一个发现杀死同伴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强?
然后,无法对同类下手的会被淘汰,胆怯迟钝的会被抛弃,能力太弱的会沦为食物。败者的血液被胜者吸收,残骸化作对方的养料。
最后留下的那一位,才配被“选择”。
但奖励不是她们渴望的那种。不是被人重视、被世界欢迎,也不是重返家园、衣锦还乡。
而是成为利刃,成为载体,成为祂意志的终极延伸。
掠夺,成长,去为这个她们热爱、留恋的世界,带来不可逆转的终末。
祂以万众之血,为书写之笔,写下这场追随与献祭真正的回应。
那她自己呢?
或许是阴差阳错,或许是早有预谋。无论如何,她也被卷入其中。
剥去人身,失去自我。向不可抵抗的力量臣服,被不属于自己的本能控制。作为计划的起点,被利用一切,然后再被抛弃。是被欺骗的、被圈养、被投放入一场神意操控的育种试验的。
这理应是被动的,羞耻的,屈辱的。
所以,她现在应该感到……愤怒?悲伤?恐惧?像一个“正常人”那样。
但星榆没有。
她只是站在密林之中,平静地思考着。
一直以来,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人类社会的局外人,只是在看一个故事……一个剧场。
在成为实验样本、被注射药剂、破坏脑组织时,她没有感觉到强烈的痛苦与愤怒;
在被人牵起手、被期待、被赋予“唯一”的意义、被期待共赴亡路时,她同样没有明显的温暖与幸福。
受折辱时应当愤怒,被珍重时应当感动,喜悦时应微笑,悲伤时应哭泣——这是“人类”的默认剧本,她努力在做出“正确的”反应。
自己曾经也是那场剧的一部分,尝试反抗、假装愤怒、努力让自己“像个活人”那样回应。
演得非常努力,却总还是与社会格格不入。
她从未真正有过“想做”的事,全是“该做”的、必须做的、预设应当发生的。
但此刻,这里没有别人,没有身份,也没有世界。
周围的确是族群的“过去”,但也只是剧场的布景。只需一个念头,场景崩塌,众生湮灭,天穹倒悬,星轨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