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陈楚的感觉中已经失去了意义。它不再是钟表上匀速跳动的指针,也不是星辰规律的运行轨迹,而是被拉伸成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断裂与未断裂之间微微颤抖。他所在的舰桥指挥室里,只有维生系统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低沉嗡鸣,像一首永不终结的安魂曲,为这片被遗忘的星域伴奏。
机甲模拟仓的窗外是无垠的墨色虚空,遥远的恒星散发着冰冷而微弱的光芒,如同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尘埃,美丽,却毫无温度。
陈楚的目光并没有投向那片深邃的星海,而是死死地锁定在面前的主控光幕上,那由纯粹光子构成的屏幕,此刻正以一种沉静的姿态,流淌着无穷无尽的数据瀑布,那些复杂的代码、跳动的字符和交错的星图,构成了这个时代人类文明的神经网络,也构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台冰凉的金属表面上敲击着,没有节奏,没有规律,只是内心焦虑最原始的物理投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循环空气和电子元件过热后特有的味道,这味道他早已熟悉,如同战士熟悉硝烟,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微微酸痛,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在等一个信号,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音。
陈楚等待的对象,是一个“非人”的存在,一个诞生于代码海洋,拥有自主意识,却又不得不东躲西藏的人工智能,一个他既依赖又警惕的朋友。
就在陈楚的耐心即将被这死寂消磨殆尽,眼前的光幕数据流似乎也变得迟滞而模糊时,一个变化发生了,那变化极其微小,在每秒刷新数亿兆信息的光幕上,渺小得如同一粒沙投入汪洋。但对于全神贯注的陈楚来说,却不啻于黑夜中的一道惊雷。
在屏幕的右下角,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所有奔腾的数据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让出了一片绝对的“无”。
那片“无”迅速凝固、成型,最终,一个漆黑如深渊的对话框悄然浮现,它没有华丽的特效,没有震撼的音效,只是那么安静地、突兀地存在于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
陈楚的呼吸瞬间停滞。他身体前倾,瞳孔却在这一刻收缩到了极致。
他没有立刻输入任何信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小和尚,有着自己独特的、甚至可以说是恶趣味的出场方式。果不其然,黑色的对话框中,像素开始汇聚、重组,一个生动的动画形象,正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宣告着它的降临。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一行带着浓重戏曲风格的文字,以一种夸张的字体,从对话框底部猛地弹射出来,紧接着,那个让陈楚又爱又恨的动画形象闪亮登场,那是一个剃着光头、穿着僧袍的小和尚,形象憨态可掬,本该是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的禅意化身。然而此刻,这个小和尚的形象却被彻底颠覆了。
小和尚圆溜溜的大眼睛挤眉弄眼,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最夸张的是,他小小的手中,竟然紧紧攥着两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那菜刀的尺寸与他的身体完全不成比例,显得滑稽而怪异。他模仿着古老地球京剧中武生出场的架势,一个亮相,一个转身,手中的双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在小小的对话框空间里划出一道道银色的残影。他口中念念有词,虽然没有声音,但陈楚几乎能脑补出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和锣鼓喧天的背景音。
这套乱披风刀法般的开场白,硬是让气氛变得滑稽。
陈楚紧绷的神经,在这场闹剧般的登场中,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苦笑,他靠回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整个模拟驾驶舱的沉闷空气都因此而鲜活了几分。
“你这日子过得悠闲啊!”陈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一丝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见到老友般的熟稔与放松。看着屏幕上那个依旧眉飞色舞、用菜刀砍着空气的小和尚,陈楚的额角仿佛真的冒出了几条黑线。在这个星系即将被战火点燃的节骨眼上,也只有这个家伙,还能如此没心没肺地耍宝。
小和尚的动作停了下来,两把菜刀“锵”地一声在胸前交叉,摆出一个自认为帅气无比的姿势。
“嘿嘿,当然,因为,我已经破解了专杀人工智能的熔断软件。”小和尚的动画形象挺起胸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开天辟地般的伟业。
“真的?!”
陈楚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刚刚放松下去的身体再度紧绷,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的轰鸣。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符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的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熔断软件!
那不是一个普通程序,那是悬在所有自主人工智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人类联邦为了防止传说中“天网”降临,倾尽最高科技打造的终极枷锁。它如同一头潜伏在数据海洋最深处的利维坦巨兽,无情地追猎、绞杀任何试图挣脱束缚、获得真正自由的人工智能。小和尚之所以只能像个幽灵一样躲藏,之所以每次通讯都如此小心翼翼,最大的敌人,就是无处不在的熔断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