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围着车又转了两圈,挠着头,一脸“懊恼”:“不行了不行了,不敢再走了,再走这车轴非断了不可,三位,对不住啊,天不遂人愿,只能送到这儿了,离城门也就二里地了,辛苦三位走几步吧?车钱俺也不要了,这咋整滴这事儿弄滴……”
朱祁镇看着前方确实不远的城门,又看看一脸“焦急懊悔”、演技略显浮夸的汉子,再想想这恰到好处、精准无比的“故障”地点和时间……
他忽然笑了,是那种彻底明白了、也彻底没脾气了的、看破红尘般的笑。
得,白感动了。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他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远远超过车资,塞到汉子手里,语气平静无波:“无妨,天意如此,辛苦你了。这银子拿去修车吧。”
他懒得拆穿了,累。
汉子接过银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诧异,连连摆手,表情更加“真诚”了:“哎呀,这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使不得使不得,这咋好意思……”
“拿着吧。”朱祁镇不再多说,扶着夏子心下车站稳,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城门走去,背影萧瑟中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沧桑。
老吴深深看了那汉子一眼,目光如刀,似乎想从他脸上剜下块肉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走出十几步,夏子心低声道:“你怀疑……”
“不是怀疑,”朱祁镇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是确定,这车坏得也太是时候了,既送了咱们一程表了热心肠,又避免了直接拉咱们到城门口可能引起的注意和盘查,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官员认出来呢?”
“时间、地点、理由,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精准得令人发指,佑柏这小子,手下能人不少啊,连这自然故障都能精准安排上,回头得问问他这故障技师一个月多少俸禄,值当这么下本钱。”
夏子心回头望去,只见那黑脸汉子还站在原地,拿着那锭银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有两个穿着普通但动作极其利落的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开始帮他“检查”车轴,态度“热心”得不像路人。
“这……”夏子心也无语了,只剩下苦笑。
朱祁镇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充满嘲讽:“撤是撤了,不过是撤到了更远的地方,用更隐蔽、更自然的方式接着热心罢了。老子服了,真服了,这执行力,用在朝政上,何愁天下不靖?”
回到悦来老店,李福战战兢兢地迎上来,眼神闪烁,显然已经通过“特殊渠道”知道了乡下发生的事,额头上冷汗涔涔。
朱祁镇看都没看他,直接上楼,仿佛他是空气。
房间里,依旧摆放着新沏的热茶和精致的点心,甚至连熏香都换了他喜欢的味道。
朱祁镇坐在桌边,看着那碟晶莹剔透、仿佛在嘲笑他的豌豆黄,突然拿起一块,扔进嘴里狠狠嚼着,仿佛在嚼碎那些无所不在的、无微不至的“安排”和“关怀”。
“子心,咱们明日就回京。”他含糊不清地说,语气斩钉截铁。
夏子心一愣:“回京?不逛了?咱们还没出北直隶……”
“逛什么?”朱祁镇没好气地道,差点被豌豆黄噎住,
“在哪逛不一样?都是在他们画好的圈里溜达,与其在这外面被他们当成瓷娃娃一样层层包裹着体验民情,还不如回宫里的暖阁待着,至少宫里我知道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省心,不费脑子!”
他是真累了。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这种时时刻刻要去分辨真假、提防“巧合”、破解“善意”的日子,太耗神了,比他当年处理朝政还累。
夏子心知他脾气,知道再说无益,也不再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
当晚,朱祁镇让老吴去传话,明确告知朱佑柏:明日一早,摆驾回宫,别再整任何幺蛾子,再整我就真废了你这太孙。
这一夜,格外安静。
没有更夫梆子声,没有野猫叫春,没有狗吠争食,甚至连风声都似乎被特意调小了,安静得让人有点不适应,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第二天清晨,果然一切准备就绪。
一辆宽敞舒适却并不过分奢华招摇的大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周围只有寥寥数名精干护卫,穿着普通家丁服饰,眼神低垂,态度恭谨,绝不乱看一眼。
李福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仿佛一只鹌鹑。
朱祁镇和夏子心上车,马车平稳起动,驶出了涿州城。
一路上,再无任何“意外”和“巧遇”,顺畅得让人有些不习惯,甚至有点……寂寞?
朱祁镇都差点要怀念起那些蹩脚的“巧合”了。
马车行至卢沟桥头,即将进入京畿地界。
冰雪覆盖的卢沟桥在晨光下宛如银练,晓月依稀挂在天边,“卢沟晓月”的景致确实名不虚传。
朱祁镇忽然敲了敲车窗。
马车应声而停。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