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还在下,覆盖了官道,覆盖了田野,也覆盖了远处那座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巨大宫城。
在这间简陋客栈温暖的火炕上,曾经的九五之尊和六宫之主,像一对最普通的、相伴出游的老夫妻,相拥着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逃离樊笼后、品尝到自由与烟火滋味的、孩子气的微笑。
鼾声、梦呓、窗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这平凡甚至有些粗陋的一夜,对他们而言,却是五十三年帝王生涯后,最香甜、最踏实的初梦。
第二天清晨,朱祁镇是被窗外嘹亮的公鸡打鸣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头顶陌生发黑的房梁,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喔喔喔!” 又是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鸡鸣。
“吵死了,哪来的孽畜!”朱祁镇习惯性地低吼,带着被扰了清梦的起床气,这腔调,跟当年在宫里呵斥打更的小太监一模一样。
睡在炕边的老吴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独眼还没完全睁开,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的匕首还在。
“刺客!”他低喝一声,警惕地扫视四周,看到熟悉的破桌椅和窗外透进来的雪光,才反应过来,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尴尬地挠挠头,“咳……太上……老爷,是鸡叫,乡下地方,鸡都起得早。”
夏子心也被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听着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还有隐约传来的开门声、泼水声、小贩开始张罗的吆喝声,脸上露出一种新奇的神色。
“倒比宫里那些刻板的晨钟暮鼓听着鲜活。”她轻声说。
朱祁镇消了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发出噼啪的轻响,只觉得浑身舒坦,那在宫里养出来的晨起时的腰酸背痛竟轻了许多。
“是比钟鼓鲜活,走,子心,咱们也下去,看看这市井的早晨是什么光景。”
三人简单洗漱后,下了楼。
大堂里已经坐了些早起的客人,大多是准备赶路的行商,喝着滚烫的稀粥,啃着硬邦邦的干粮。
胖掌柜正指挥着伙计收拾桌椅,见他们下来,立刻堆满笑容迎上来。
“三位贵客早,睡得可还安稳?用点什么吃食?刚熬的小米粥,新炸的油条,还有自家腌的咸菜疙瘩,顶顶开胃。”
朱祁镇昨晚尝到了“接地气”的甜头,此刻豪气更甚:“都来点!小米粥要热的,油条多来几根,咸菜……也尝尝。”
他昨晚就发现了,这胖掌柜腌的咸菜疙瘩,配着炖肉吃,竟意外地解腻爽口。
三人刚坐下,热腾腾的小米粥和金黄酥脆的油条就端了上来,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和辣椒油的咸菜丝。
朱祁镇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大口。
咔嚓,外酥里软,麦香十足,比他记忆中任何精致的宫廷点心都更让他满足。
他学着旁边行商的样子,把油条撕成段泡进滚烫的小米粥里,再夹一筷子咸菜丝,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声音那叫一个响亮。
夏子心看着丈夫这豪放的吃相,再看看自己面前那碗金黄的小米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粥熬得浓稠香甜,带着阳光的味道,确实暖胃。
她试着也夹了根小油条,矜持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口感让她眼睛微亮。
正吃着,旁边一桌几个行商打扮的人高声谈论起来。
“听说了吗?昨儿个宫里可出了大事。”
“啥大事?新皇登基不是顺顺当当的吗?”
“登基是登基了,可登基大典一结束,宫里就乱了套了,说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娘娘……不见了!”
“噗!”朱祁镇一口粥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夏子心也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
老吴更是瞬间竖起了耳朵,独眼里精光四射,手又悄悄按在了腰间匕首上。
只听那行商继续唾沫横飞地说:“千真万确,宫里都翻天了,说是登基大典和册封太孙的大礼,两位老人家都没露面,开始还以为在寝宫休息,结果典礼完了去请安,坤宁宫和乾清宫都空荡荡的,就留了张字条,说什么江山托付,吾心甚慰,出游散心,勿念勿寻。啧啧啧,你说咱们这位太上皇,可真够洒脱的,新皇急得跟什么似的,听说派了好几拨禁军出来找了。”
另一个行商接口:“可不是嘛,这大冷天的,两位老人家能去哪儿啊?别是……”
“呸呸呸!别瞎说!太上皇洪福齐天,我估摸着啊,就是宫里憋闷久了,想出来透透气!说不定就在京城哪个园子里猫着呢!”
朱祁镇听着,又是得意又是心虚,赶紧埋头喝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夏子心则有些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
“老爷……”老吴压低声音,凑近朱祁镇,“看来动静不小,要不小的给皇上传个信?”
朱祁镇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眼中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同样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怕什么?让他们找去,咱们走咱们的,老吴,赶紧吃,吃完了结账,趁着城门刚开,咱们溜。”